馬車出了長安城門,徑直往遠處一方簡樸的客棧行去。
頭戴帷帽的女郎走下馬車,掀開紗簾兒,站定在客棧門前,仰頭看著牌匾上陳舊的悅四方幾個大字。
收拾好沉重的心緒,月瑤堅定地邁入其中,腳步,仍有些許的跛行。
拐過一處狹窄的樓梯角,走到最後一間房門前,輕柔地推開了木門。
咯吱一聲,月瑤緩緩邁入其中…
白岩正端坐在茶桌前,一雙老而彌堅的銳利雙眼,隨著她的步伐而移動。
茶桌後的一處紗簾屏風,卻是特質所得,外間看不見裡麵,而裡麵卻能清晰地看見外間的一分一毫…
白衣翩躚的如玉郎君,正是坐在這屏風之後,把玩著指尖一枚粗糙的茶盞,目光淡柔而清澈,把那跛行而來的女郎看得清清楚楚,無有錯過!
傻女人,幾日不見,竟把自己的腿弄傷了…
戚玦垂眸冷笑,濃密眼睫遮蓋了墨色瞳孔…
月瑤丟下帷帽,向前兩步,咚的一聲悶響,鄭重地跪在白岩的麵前!
“ 白老將軍! ”,月瑤直起身子,怒音中混雜著如泣的哽咽!
“ 您千萬不能把揚州運來的那批私器呈稟聖上啊! ”
白岩的厚拳,穩穩地放在茶桌上,他直視著這纖弱卻堅定的女郎,疑惑地輕聲開口:
“ 孟姑娘約見老夫,竟是為了這事?可是老夫身負聖命,怎能不如實回稟? ”
月瑤緊攥著身側的裙擺,眼中冷光暈染,顫聲回應:
“ 因為…這批私器是有心人想要陷害兵部所設的毒謀! ”
白岩輕輕地點著木桌,繼續溫聲開口:
“ 竟是如此?那…到底是何人所為? ”
跪地的女郎緊咬著雙唇,眸中怒火,似要將她單薄的身子吞噬!
“ 是…是中書令,戚玦! ”
滿室寂靜,隻剩風兒喧囂地劃過窗簷…
雪衣郎君放下指尖的茶盞,透過紗簾屏風,一錯不錯地凝望她臉上堅冰不化的恨意…
“ 中書令,怎麼會是他? ”,白岩立即起身,老成的厚音,震驚地低聲疑問…
“ 孟姑娘此言,可有憑證?”
月瑤立即點頭,急不可耐地快速說著:“ 白老將軍,我這就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就從六年前那南山金礦一案… ”
白岩靜靜地負手跨立,聽著她用冷硬的語氣,講述著六年前,戚玦是如何與沈陌同謀陷害兵部孫侍郎,再講到此前的秋狩,他又是如何利用那南山所產的金礦,算計了沈陌,贏得太子的心,一舉奪得了北境軍權…
“最後,那人居然在揚州設下這等毒計… ”,月瑤冷冷地斥罵著,靚麗紅唇如妖姬狂舞,儘情吐露心聲…
“ 就連楚王,都被他帶入此局,恐怕,他的意圖不僅僅是覆滅兵部和東宮啊! ”
月瑤膝行兩步,誠懇而無措地仰望著白岩,高昂的臉頰上,白皙中透著薄薄的紅暈…
那是她焦急難安的潮紅,是恨不能鏟除奸佞的怒紅,全被屏風後靜坐不動的郎君,深深地望進眼底…
和她對著他,那時常含羞的嬌紅,截然不同…
“ 白老將軍,求您,千萬不能被這歹毒的奸賊所利用,千萬不能把這私器帶回長安,萬望您,能把我所說的,告訴陛下和太子殿下,救救兵部吧! ”
月瑤通紅的眼尾,滑落一滴憤恨的眼淚…
“ 孟姑娘…你說的,老夫定會謹慎考慮 ”,白岩緩緩踱步,繼而轉言問道:
“ 為何你不把這些,親自告訴太子殿下? ”
月瑤無奈地擦拭眼淚,淡淡道來:
“ 我昨日去往中宮,可惜,並未如願見到太子殿下… ”
話音落地,屏風後的雪袍郎君,如玉的身姿,有一瞬的愣怔…
腦海中驟然浮現那夜,幽香彌漫的閨閣床笫之上,嬌羞難抑的女郎,帶著充滿愛意的如水目光,輕聲地喚他,夫君…
夫君,把我身邊的眼線都撤了吧…
原來,竟是這女人的,拙劣的小計…
他怎就真的被她漏洞百出的言語,徹底迷惑哄騙 !
戚玦淡然平和的玉容,湧現一股濃黑的戾氣,久聚難散…
屏風外,問頡仍在繼續。
“ 去了中宮啊… 孟姑娘不怕此番進宮,入了皇後的眼,選你當太子妃? ”
月瑤苦笑一聲:“ 能揭穿那人的真麵目,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
“ 而且,太子殿下是這世上最好的郎君…任何女子都不應覺得委屈… ”
月瑤淡淡說著,是啊,在她孟氏一族的眼中,皇室嫡子,是永遠效忠的對象,如何配不得一句“最好的郎君”…
薄薄的一層屏風,擋不住她眼中熱血沸騰的真意…
戚玦又無法自抑地想到了許多…
那夜她喝醉了,也曾嬌聲示愛,中書令大人,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 孟姑娘… ”,白岩沉聲問著:“ 你知道如此多的辛密,那人知道嗎?他若知道了,豈能容你? ”
“ 他… ”,月瑤輕聲喚著,垂首凝望著破舊的地磚,想到了那日,他緊緊地抱著她,一路穩穩地走到了湘水苑 ,寬厚溫暖的懷抱,半點不曾顛簸…
好似在他的懷抱裡,永遠不會擔心受到傷害…為她遮風擋雨,一路暢通無阻…
不…不行,怎能想到他虛偽醜惡的一麵!
月瑤猛地搖頭,耳鐺輕晃,趕走了那些罪惡難堪的虛假畫麵…
“ 我也不知他為何不殺我… ”,月瑤仰頭,眸中怒氣噴薄湧出,咬牙切齒地怒斥道:
“ 不過此人居然妄圖求娶我… ”
“ 這等賊子,我…我就是嫁豬嫁狗,嫁給癡傻乞丐,地痞流氓,我都不會嫁給他! ”
她憤慨地握拳,好似對口中的賊子,如洪水猛獸般憎惡…
“ 要是他真的強娶… ”,跪地的女郎十指緊緊地扣著地磚,似要把它鑽出血洞…
“ 我隻能暫且委身,然後… ”
“ 然後我便尋找合適的時機,殺了他!”
嬌柔的唇畔,吐出凜然的殺意,好像一柄萃毒尖刀,劃破屏風,直衝他的血肉…
戚玦不自主地捏緊了茶盞,顫意不止的長指,再也不能鬆開!
“……”,白岩輕咳一聲,扶起了跪地的女郎,“ 孟姑娘,你的真意,老夫明了,你先歸家去吧,剩下的,老夫會視情局而定 ”
“ 多謝白老將軍!”,月瑤彎膝再拜,可心中的霧霾,卻並未消隱,依舊濃鬱不散…
待到她緩緩走出客房,走下樓梯,馬車篤篤地駛離這邊陲郊外,屋內逐漸恢複冰冷死寂…
白岩輕聲歎息一聲,回望屏風的方向。
屏風後的如玉郎君,款款邁步而出,俊秀無雙的精致麵容上,依舊帶著溫柔笑意。
“ 中書令,現下,該怎麼辦 ”,白岩無奈搖頭。
戚玦淡聲回應:“ 就按她所說,你先按兵不動,暫且彆回長安 ”
“ 那…兵部… ”,白岩有一瞬懷疑他是否會為了這女郎,改變布局多年的主意…
從中書令出世到如今,他認識他二十四年,首次有了這種,無法置信的直覺…
“ 兵部必亡 ”,戚玦輕聲吐出冰冷的四個字。
不欲多言,戚玦輕輕揮袖,潔白雪袍翻飛,他邁著沉穩步伐,如仙人過境,緩步離去。
等隻剩白岩一人的時候,他走入屏風後麵,卻震驚地發現,木桌上粗糙的灰瓷酒盞,被硬生生地捏碎成幾枚殘片…
*
護國公府,夕陽籠蓋一片溫暖的冬景。
佇立在書房外的侍衛,端著幾乎快要冷掉的晚膳,僵硬無措地停留在門檻之後。
此前稟告了好幾聲晚膳送到,而裡麵靜坐的人,卻絲毫沒有回應。
自從大人從京郊回來之後,便一直坐在書房,一言不發,午膳晚膳都沒用,誰也不敢進去叨擾。
吳鉤從侍衛手中接走了晚膳托盤,輕歎一聲,走入書房。
“ 大人 ”,吳鉤放下托盤,看著大人他,依舊垂眸凝視著書案上那一張鮮豔的禮單,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揭露,迅速說著:
“ 宮中傳來動靜,一隊宮人領著聖旨和禦賜禮品出宮,即將奔赴…孟府 ”
話音一落,白衣郎君仿若未聞。
吳鉤靜立一會兒,轉身離去,還未走出書房,便聽到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
汁水橫流的晚膳,滾落一地,這本是愛潔的大人絕對無法容忍的肮臟…
白衣翻飛之際,他猛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出去,腳下如騰風,一路上視若無物。
“ 快備馬車… ”,吳鉤吩咐下去,迅速跟著他的身後。
馬車離府,向著長安另一頭大街的孟府駛去。
卻在快要到達的時候,慢了下來。
街道上,馬車四周聚集了眾多圍觀的百姓,看著那長長的宮廷儀仗隊伍,向著兵部侍郎的府邸行進,議論紛紛。
“ 聽聞東宮太子妃已定,是那孟府的嫡女,孟二娘!這些宮人便是來宣旨的! ”
“ 孟二娘?這女郎有些手段啊,拒了與中書令的賜婚,得了太子妃之位! ”
“ 人之常情嘛,中書令大人再好,哪裡越得過皇家去!”
“ 我聽宮裡當差的說,這孟二娘跪在坤寧宮前一兩個時辰,就是為了見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此番癡情,著實罕見! ”
嘈雜的聲音如洪流,不斷地湧入馬車車廂…
車廂中端坐的如玉郎君,緩緩睜開了水潤的長眸…
*
黃昏落下,平靜安詳的湘水苑,綠裙少女把傷藥一點點地抹在膝蓋上。
“ 小姐!宮裡來人了! ”,露濃和雲歡從苑外張惶地奔來。
月瑤迅速整理好衣裙,帶著滿腹的驚疑,快步走向府門。
府門處,總管內侍掛著有禮的微笑,吩咐宮人將禦賜禮品抬入府中。
“ 孟二小姐,您有福了,快快接旨吧 ”
內侍緩緩展開明黃色繡龍的聖旨,孟府諸人齊齊垂首跪地。
“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兵部侍郎嫡女孟氏月瑤,性資敏慧,率禮不越,淑慎性成,忠心勇毅,雍和粹純,淑德含章。著即冊封為太子妃,擇吉日完婚,欽此! ”
跪地的綠裙女郎,隻覺心驚神駭,驟然抬頭,望著那張璀璨的明黃聖旨…
她…被冊封為太子妃了!
如此一來,她便可以更好地接近太子殿下了!
月瑤在那一瞬間,並未想到其他,立即露出了欣喜無比的,真實的笑意…
“ 謝主隆恩! ”,月瑤顫著手指,輕輕地接過聖旨,卻感覺有著千斤的重量…
她把聖旨牢牢地捧在懷裡,仿若這是她最強勁的護身符…
宮人逐漸離去,月瑤臉上的笑意卻越發燦爛,低垂的眼眸微抬,卻驚恐地發現——
孟府大門旁,停著一個樸素的馬車,車簾掀開,顯出一張純淨溫和的絕色麵容…
他在對著她,輕輕地微笑…
水潤的雙眸,一如往常般清澈,和煦…
月瑤臉上的笑意立即僵住,其中掩飾不住的恐懼,被那遠處的郎君,看了個透…
她緊緊懷抱聖旨,朝後退了兩步,躲避著他含情似水的清澈目光…
那眼神,分明是要把她挫骨揚灰一般!
月瑤迅速轉身,忍著強烈躍動的心跳,腳步倉促地,飛快地逃離了府門…
馬車簾兒直到那女郎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才被隨意地放下…
腳步聲逐漸走近,車廂外傳來一句低聲的歉語:
“ 中書令大人…下官沒有想到宮中竟是這個意思…之前下官答應的… ”
“ 孟大人不必言歉 ”,戚玦隔著車簾,對他輕笑一句,“ 還未過禮,做不得數… ”
孟旭放下心來,中書令大人氣量高潔,果然很平靜地便放下了這件事…
馬車緩緩發動,駛離了這熱鬨的孟府門前…
*
月上中天,寒風凜冽的吹過樹梢。
突然一聲悶雷響過,照亮了書房的一角。
數十個暗衛齊齊跪倒在地,聽候差遣。
戚玦從懷中緩緩拿出一枚信箋,其上的墨香四溢,仿佛還在昨日。
瑤兒唯愛中書令
看著這幾個娟秀墨字,他萬年不改的平靜麵容,在驚雷的銀色光芒中,變得無比扭曲!
修長的玉指,如刀鋒劃過,瞬間便將這單薄的信紙,撕個粉碎…
碎紙落地,戚玦垂眸看著暗衛,怒聲低吼:“ 把太子妃,殺了! ”
冷冽的話鋒刮過,卻無人應聲…
“……”,戚玦咬牙斥罵: “ 本官的話,現在沒人聽了?”
“ 大人,殺不得… ”,吳鉤抬頭,抱拳回稟。
幾息的沉默之後,戚玦疾速抽出他腰間的長劍,腳步輕轉,朝著書房外快步走去。
驚雷聲中,木門被猛地踹開。
修羅一般挺立的白衣郎君,在異常明亮的銀光天幕之下,冷視著滿屋的紅綢珠寶。
長劍驟然揮舞,削鐵如泥,頓時,木箱炸裂,絲綢撕斷,瓷器粉碎,無數珍寶囫圇混亂的,拋灑了一地!
雪袍淩亂飛揚,如玉容顏卻比惡鬼更加猙獰可怖…
“ 大人,您冷靜!”,吳鉤驚聲上前,猛地截住了戚玦緊握長劍,恨怒揮舞的手臂…
“ 為何不能殺! ”,戚玦低低地嘶吼著,赤紅暴戾的雙眼,布滿血絲,齊整的發絲徹底散亂,冷硬地推開了身旁的阻攔。
“為何殺不得!這個女人早就該死了! ”
平整的袖口,被鋒利劍刃,割出數條裂縫…
“ 因為…因為您很愛孟姑娘,要是殺了她,大人您定會追悔莫及! ”,吳鉤終於吐出一口長氣。
驚雷再響,白光撕裂黑夜,素衫郎君手中的冷劍霎時震顫,哐當一聲,墜落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