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直綴枝頭，夜光如流螢傾泄，幾聲蟲鳴回蕩在樹蔭如蓋之中。

侍女端著晚膳，為難地敲門，勸道：“ 表小姐，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多少還是吃些吧 ”

門內，端坐梳妝台前的女郎，置若罔聞，癡愣愣地對鏡梳發。

直到尖細的齒梳刮疼了頭皮，她才從暗思中回神，如夢方醒般望向緊閉的房門。

正欲起身去開門，那雕花大門卻被用力推開，一哭泣不止的女郎，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月瑤微訝地看著荷兒表姐，眼眶通紅，泣淚漣漣，欲言又止地反複瞥向她。

“ 荷兒表姐，你… ”，月瑤快步走向她，輕拍著她瑟縮的肩膀。

荷兒突然緊抓著她的手掌，哀憐傾訴：“ 月瑤表妹，你可要救我 ”

月瑤默然地看著她愁雲不散的淚容，想到了那個荒唐的夜晚，那杯暗含玄機的酒。

“ 那天晚上，是我一時糊塗，才想著給那位貴人…元帥知道此事後，勃然大怒，要把我趕出元帥府 ”，荷兒顫聲乞求道：

“ 我父族凋敝，能寄居元帥府已是福分，若是被趕出去…我卻是無家可歸，月瑤表妹，你能不能再救我一回，去求求那位貴人，讓我留下 ”

“ 這… ”，月瑤猶豫半晌，看著她哭腫的傷心淚眼，才無奈地頷首應承下來。

“ 好，荷兒表姐你先回去，我儘力試試 ”

送走抹淚感激的表姐之後，月瑤無力地跌坐回繡凳，神思渙散地望著銅鏡。

一聲憑空炸響的驚雷，震得她手中的梳子，哐當落地。

煞白刺眼的電光之中，月瑤抽出梳妝盒中，一直未動的胭脂，精雕細琢般地，塗抹在臉頰上。

披上一層棗粉輕紗，月瑤妝扮妥當後，壓下忐忑的心律，快步走向貴客的小院。

今夜，是雲都多年的風俗，春令節，府上的姑娘們，成群結伴地外出遊玩，無人的後宅，格外寂寥昏暗。

咚咚咚，月瑤敲響了屋外並未上鎖的木門。

屋內，縹緲似仙的琴聲輕響，點滴妙音，如流水般淙淙淌過。

月瑤會意，打好腹稿，立即推門走入。

房中的陳設未變，仍不點燈，默立良久，月瑤朝著珠簾兒後走去。

一道耀眼的銀色閃電，撕碎黑暗夜幕，直照得幽黯內室，瞬間雪白透亮。

古琴後，那人瑰麗、安靜的姿容，在亮如白晝的閃光之中，清晰無比。

月瑤呼吸一窒，放輕步調，走到他的身側。

他不曾抬頭看她，修長的十指，仍在撥挑著琴弦。

一曲完畢，剛撫平震動的弦，接著又是一曲。

月瑤憂心忡忡地俯視著他流暢的指節，望了望愈沉的天色，最終還是決意開口打斷他。

“ 公子… ”，她湊近一步，焦急說道：“ 我是為荷兒表姐來求您一件事… ”

弦上突兀的一聲雜音，扼止了她的低求。

戚玦停了，抬起食指，淡看指腹被細弦割破的裂口，一枚血珠，滴落在桌上。

月瑤驚惶地提起裙擺，當即跪在他的腳邊。

“ 對不起公子 ”，她揪著他的長衫，仰頭哀切地訴說歉意：

“ 我不該打擾您，隻是我確有要緊之事找您相商 ”

戚玦向她伸過手掌，肅穆無聲地緊盯著她。

月瑤看著他指上的血痕，乖順地掏出袖中攜帶的手帕，想要為他包紮。

那人，卻悄然握拳，拒絕了她。

拿著手帕的動作，停滯在半空，月瑤抬眼，看見了他那雙幽冷明眸，如野獸的利爪，在黑暗中，散發寒光。

她讀懂了他的暗示，他的意圖，他的…羞辱。

月瑤收回帕子，雙手微顫，去掰開他空握的拳頭，將那纖長的手指，緩緩含進嘴裡。

柔軟的舌尖，舔舐著指腹上，近乎乾涸的血液。

寂靜小屋中，隻剩一深一淺的吮吸聲。

她剛抽出他的手指，卻猝不及防地，被他強硬的大掌，死死掐住下顎！

月瑤被迫抬頭直視他，他的眸中，如炬的怒意更盛，令她屏住呼吸，冷顫不止。

“ 姑娘，為你那表姐，便可做到這般程度？”，戚玦低眉看她，輕聲冷嘲道。

“ 公子，無論你說我什麼都好 ”，月瑤咬牙堅持陳說：“ 隻希望您貴手高抬，放過我們，除了表姐，還有我，還有西南軍… ”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圍繞著的氣壓，逐漸低沉陰冷。

戚玦拽著她，猛地拉近。

跪地的女郎，無法移動步子，身子驟然前傾，恰好撲到他張開的雙腿上。

“ 見慣了姑娘為他人求情 ”，戚玦俯身向她漲紅的臉頰，狀似不解地冷問：

“ 不知姑娘自己，又有何想要的？ ”

“ 我…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月瑤撐著他堅實的大腿，強忍驚懼地後傾躲避。

“ 我在這兒，衣食優渥，已是天大的恩賜，哪裡敢肖想彆的… ”

謙卑的話音，片刻便消逝得再聽不見。

月瑤隻覺下顎鉗著的大掌，更用勁了一些，似要將她，恨恨地捏碎！

他…他到底在生氣什麼？自己的話哪裡觸怒了他？月瑤驚疑交加，愣在他的身下。

半晌後，戚玦忽然鬆開她，厚重的拇指，碾磨著她濕潤的紅唇…

兩相對望著，意味深長的濃欲目光，直盯著她微顫的唇。

月瑤忍住眼淚，狠下心來，俯身埋頭。

窗外，樹影搖晃，徐徐清風，來來回回地吞吐著被包裹的烏雲。

不知多久之後，木門猛地被推開，月瑤衝出了屋子，對著草地，不斷乾嘔著。

她含淚擦乾唇邊遺留的白漬，回頭望去，青衣郎君已戴好玉冠，邁出房門，朝著府門外的馬車走去。

“ 公子，你還沒答應我… ”，月瑤來不及遮掩麵上的紅暈，立即提裙追了上去。

可那儀容工整的郎君，並不等她，登上馬車後，迅速駛離府門。

月瑤亦步亦趨，緊跟在馬車旁，那馬車竟也行得緩慢，恰好能讓她跟上。

車簾甩動，縫隙中，隻能看見車內之人，淩厲的側臉輪廓。

青石板上，車輪滾滾向前行駛著，不知不覺中，道路兩旁高掛的五色燈籠，流光溢彩，染得黑夜，明豔非凡。

雲都大街上，熙熙攘攘，笙歌鼎沸，八方行人絡繹不絕，青年男女挽手相遊，共慶著，春令佳節。

“ 公子，你說過能帶我一同回長安 ”，月瑤望著車簾，一邊漫步一邊謹慎討好道：“ 那我們…算是朋友了麼？”

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身旁滑過，可那人的馬車卻在一片喧鬨中，毫無預兆地突然停下！

月瑤怔然地看著他猛甩車簾，眉目陰惻地走下馬車，大步逼近她。

頓感寒意襲來，月瑤不自覺地後退，倚靠在馬車廂上。

“ 朋友… ”，戚玦冷聲質問，抬手撫摸著她柔軟的、仍殘留著白渣的紅唇。

“ 姑娘，會和所謂的朋友，做這種事？”

月瑤僵在原地，臉頰發燙，絲毫不敢看他，炙熱的羞愧之意，燒遍全身。

戚玦靜看著她，再無彆話，沉默對立良久，緩緩放開了她，並未再登馬車，轉過身，向著更遠的長街快步走去。

月瑤望著他遠離的背影，心中無端生出的悵然，竟驅使著她，向他追去！

她在他身後小跑著，緊追不舍，可他的步伐太大，太快，似要故意疏遠她…

她追得過於費力，甚至無法抓到他隨風飄揚的寬袖，隻能仰望他高挑而冷漠的後背。

“ 公子，你等等我… ”，月瑤微喘著求他。

一前一後，穿行於擁擠的人海，奮力追逐著他的腳步。

行至一處掛滿油彩麵具的小攤前，月瑤眼前倏忽一亮，摘下了其中兩枚一眼心怡的麵具，跑到他的麵前，不管不顧地強行攔住了他。

“ 公子，這個送你 ”，月瑤止住喘氣聲，遞給他一枚灰色的野狼麵具，其上青麵獠牙，勾勒得它，神秘而魅惑。

戚玦向她懷中看去，她正摟著，一枚玲瓏可愛的白兔麵具。

“ 不知為何，我見這兩枚麵具，竟有種親切之意，很想…很想把他送給公子，還望公子收下… ”

月瑤主動向他走近一步，眼眶染紅，羞澀扭捏地輕眨著，舉著麵具的手，不肯放下。

身後的小販忽然叫道：“ 姑娘，你還沒給銀子呢！ ”

月瑤恍如夢醒，尷尬地伸向袖中口袋…

“ 公子… ”，她瞥向他，窘迫地揪著衣擺，“ 我出門匆忙，沒有帶銀子… ”

戚玦接過麵具，掃過她難堪的緋紅臉頰，隨手為她付了銀子。

“ 姑娘，這筆賬… ”，他靠近她的耳畔，低聲提示道：“ 先記著，日後需得還我 ”

俊秀容顏逐漸占據她的全部視野，月瑤捂著狂跳的心口，怔怔地垂眸點頭。

戚玦掩去唇角悄然勾起的暗笑，繼續邁步遠走，神色冷淡，與她擦肩而過。

一隻柔軟的素手，慌張地伸進他的袖中，怕他再次將她拋下，牢牢地牽住了他。

戚玦默默俯視著，她緊牽著他的手，嫩滑的手掌心，滲出驚惶不安的細汗。

“ 公子，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月瑤央求著仰望他，不自覺地握得更緊密一些。

戚玦凝視她許久，在她目光中的渴盼快要決堤時，才回握著她，十指交纏著，難舍難分。

月瑤鬆了一口氣，終是安心不少，與他並肩走在張燈結彩的嘻鬨街頭。

漫步古街上，時不時抬頭看他，看他被絢爛燈火映照的俊朗側臉，複而低頭看他，看他把她的手用力握緊，連突出的嶙峋骨節，都染上掌中的溫暖…

月瑤情難自控地微笑著，偷偷地挪動步調，離他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