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仆仆卷起,又在無數堅硬馬蹄飛馳過後,隱入窪地。
飄揚的西南軍旗扛下冷夜的流風,行軍已至半途,長安古都,不再遙不可及。
皎潔月色從窗縫中傾斜溢出,戚玦合上馬車廂的木窗,隔斷涼意,向溫熱的火爐中添上一把新炭。
懷中的女郎,睡顏卻不安穩。
秀麗的黛眉起起伏伏,時而舒緩,又時而顰蹙。
“ 爹爹,母親,阿兄… ”,在驚噩的夢中,她依稀默念著親人之名。
低婉的顫聲,得以窺見她難安的心緒。
戚玦為她抹去淚痕,修長手指撐起她的臉頰,緊擁在懷中。
他輕拍著她的背脊,如安慰孩童般,驅散她的噩夢。
“ 瑤兒 ”,戚玦吻過她的耳垂,輕聲哄她入眠。
“ 不會再讓你等太久,長安孟氏安然無恙,你仍是孟府二小姐 ”
“ 你信我… ”
說到終了,他亦停了幽長的語調,隻深切看向她愁雲如蓋的淚容。
“ 大人!”,馬車窗外,三次叩擊之聲,拉回了他深陷的沉思。
戚玦從懷中,拿出一方署名的手渝,通過木窗遞到外界等候多時的暗衛手中。
暗衛立即轉身遠走,欲要施行大人的下一步行動,卻聽身後清朗的低音,新添一句無關大局的命令,道:
“ 向皇帝再繳一道聖旨,讓他—— ”
暗衛聽完後,旋即領命而去。
*
宮門落鎖,偌大殿宇中,靜謐無聲。
未盛一滴水的瓷杯,從一隻乏力顫抖的手中跌落,摔碎在地,哐當炸裂。
“ 來人,快來人 ”,帝王虛弱扶額,急切喚道:“ 給朕看茶 ”
窗外駐守的人影,好似不曾聽聞聖令,立在原處紋絲不動。
帝王正欲邁開艱難的步伐,向著殿門方向走去,一黑影霎那間從天而降,精準無誤地落在他的麵前!
“ 你是何人!”,帝王不及防備,倉惶後退中扶著桌沿,震怒低問:
“ 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帝王寢宮 ”
黑衣人影鎮定不驚,拱手拜道:
“ 陛下,恕小人失禮唐突,隻是如今時局緊急,容不得多耗下去 ”
“ 小人乃是中書令麾下暗衛,特來解陛下之困 ”
話畢,他恭敬遞去一枚精心預備的手渝。
帝王警惕翻開手渝,的確是中書令本人的親筆手跡。
“ 哼,朕倒不知,中書令命人夜闖深宮所為何事?解朕之困?朕怎不知所困為何?”
帝王不解,亦有些狐疑猜忌。
“ 陛下可還記得,流竄在外的罪臣沈陌之女,沈綾羅? ”
“ 那罪女被中書令擒住,嚴加審訊後,她供出秋狩刺客一案,乃是楚王的不臣之舉 ”
往日陰晦舊事重提,帝王聽後,愕然斥責他道:
“ 一派胡言!中書令怕是糊塗了!可有證據? ”
暗衛再遞來一封血書,正是沈綾羅認罪之書。
帝王沒有接過,心中卻警鈴大作,麵上亦無法維持一貫的高傲莊嚴 !
窗外忽然響起一陣快速的腳步聲,直逼寢宮。
“ 陛下,您馬上便知,中書令所言皆實 ”,黑衣人影提醒後,迅速藏身而避,來時無影去也無蹤。
待到寢宮恢複僅剩帝王一人的壓抑死寂,殿門被一股隱怒的蠻力,用勁推開。
黑暗暮色中,魏瑚負手走上前,低眸看向地上摔碎的瓷片。
“ 瑚兒,你來得正好 ”,帝王跌坐在矮凳上,揉著驚悸跳動的兩額。
“ 快為朕傳喚禦醫 ”
魏瑚踱步到帝王身邊,突然攥住他的手臂,將他狠狠拽起。
“ 父皇行動自如,何須禦醫?”,魏瑚挑眉哂笑道。
“ 你…這是何故? ”,帝王想要掙紮脫離,卻被他拖拽到榻邊,冷漠甩下。
“ 兒臣看父皇,近來力不從心,想必是到了頤養天年的日子,這朝上朝下,有兒臣在,父皇儘可放心 ”
魏瑚蔑視地俯瞰老態龍鐘的帝王,此時的他跌坐於榻,早已不複威武龍顏,不過是個可悲的,行將就木的昏聵老頭。
“你…逆子!你在說什麼妄言!朕要廢了你,來人!快來人!”
帝王震驚得瞪大混濁的雙眼,哆嗦著手指,指著眼前這位一向順服的皇兒,不甘痛罵道。
他孤立無援,無人應聲破門,亦無人回饋帝王之怒!
此刻,他強撐起愈發疲乏的身軀,終是在絕望中意識到,曾叱吒風雲的一代帝君,竟落得被親生兒子暗中謀害,幽困奪權的下場!
“ 逆子亂賊,朕要斬了你!朕的禦林軍呢,拿朕的尚方寶劍來!”
帝王深覺痛心疾首,頭腦發脹,言語逐漸囫圇不清。
魏瑚冷哼著調轉腳步,毫不在乎地離去,隻是臨走前,戲謔揭露道:
“ 父皇怨錯了人,多虧您的賢妻,兒臣的嫡母,毒害您的龍體,才使您落得此番境地 ”
魏瑚邁出門檻,寢殿大門隨即緊閉。
帝王怔愣中摔跪在地,嚎啕痛哭之際,不停捶打著堅硬的宮磚。
皇後…楚王…
他不曾想過,他是至高無上的天子,可就連最親密的枕邊之人,都對他下此毒手,絕情狠辣 !
鬨劇散場後,黑衣人影再度降臨,無聲走到他的身後。
“ 中書令…中書令人呢? ”,帝王雙眼通紅,突然發瘋般撲向黑衣暗衛。
“ 陛下,中書令已快馬加鞭,趕赴長安救駕!”,暗衛回道。
“ 快…快扶朕起身,朕要擬定聖旨,你必須傳給中書令!命他速來鏟除逆賊!”
帝王在攙扶中猛地撲向桌案,撕扯著龍袍,在一塊明黃的碎布上,顫顫巍巍地提筆書寫道——
‘奸佞當道,朕陷萬難,特許中書令執掌皇權,代朕行事,見中書令,如見天顏!大鄴子民,皆聽令於中書令!違令者,斬 ’
蓋上玉璽後,暗衛迅速收下帝王的親筆聖旨,又道:
“ 陛下,中書令大人,還向您討一道新的聖旨 ”
“ 咳咳…快說!”
帝王再度執筆,如今之危局,中書令所提的任何要求,隻當是救命的砝碼,他必須以命相搏,也不得不全盤接受!
“ 中書令望您…赦免兵部侍郎孟旭一脈朝臣 ”,暗衛如實回稟道。
*
月夜爬上雲端,北去之路,已然行了大半,西南軍陣列皆銳不可擋,馬蹄鑲鐵,一路奔湧向前。
隻是經過一不知名古都時,須稍作修整,安營紮寨,駐守城外。
月瑤迷迷糊糊中驚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古都城池浩然而立,城牆匾額上,書著‘遂都’二字。
她記得,這座不甚重要的小城,正是毗鄰來時的渝都城。
“ 走吧 ”
身旁一隻長臂,牽過她,帶著她走下馬車。
“ 中書令…我們去哪兒 ”,月瑤斂目,淡淡問道。
“ 馬車顛簸多日,遂都驛站近在眼前,隨我前去歇息 ”
戚玦輕笑著握緊她的手。
“ 歇在這兒是您的主意?為何不在渝都停歇?”,月瑤忽而定住腳步,不計後果般直抒胸臆,冷道:
“ 中書令為何不在更為富饒的渝都整頓大軍,偏投身這荒郊野嶺,徒增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