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搶地 中山狼之死(1 / 2)

蜀地風光,雲霧顯晦,峰巒出沒,草木豐茂,人遊其中如置秀潤多姿的宋畫山水。

餐風露宿奔波了數日的謝阿弱,勒馬停在了巴蜀江州城外甘泉村,明日便是十五,事到臨頭,她反而平靜下來,隨意尋了一處四麵通灌北風的觀音廟,將馬係在廟後的樹乾,吃些冬日枯草。

廟裡比廟外更加破爛不堪,謝阿弱扯了結塵蛛網的暗黃帷幄,鋪在佛像後,坐著與觀音背倚背。

她的眼前總不時出現鳳無臣將玉佩塞在她手上的情景。

他是曉得她的心意的,可她竟天真以為他贈她青玉,是相思;她放他逃命,是長情。哪怕此後要為他苦澀至極,疲倦至極,可她心甘情願。她心底的相思,可長歌,可醉飲,惟不可離去。

正沉吟時,謝阿弱忽聽見依呀的巫歌揚聲唱來。

她借著牆縫,往外一瞧,隻見觀音廟外、郊野小道上,一個頭戴穹隆帽、長耳掛銀飾、一身黑紋紅裙的女巫,雙手搖晃著一對雲紋日形玉璋刀,儺舞驅邪而來。

戴著各式帽子的隨從小童,有插花枝的,有戴粗角獸頭的,有拿具鬥、籮、箕的,有攜鼓、鈴、檀板等樂器,有持扇、簍、帚的,手舞足蹈地隨後驅疫。

這當中,又有四個小童扛著一塊蓮花座,座上坐著一個亂發蓬蓬的少艾女子,女子右臉頰上還有烙鐵傷疤,觸目驚心,周遭好些村民攔著這女子從座上跌下來,個個都是愁眉苦臉。

謝阿弱雖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何事,但她素來不願多生事端,便仍躲在觀音像後,閉目養神。

當中有兩個村婦進了觀音廟歇腳,議論起來,對答道:

“小妹真是可憐,原以為她嫁給江州城的李大年做妾,能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沒想到這李大年是個克妻命!小妹嫁了她之後,身上多了奇奇怪怪的傷口不說,連容也被毀了,還弄得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請來阿巫治她,能不能把她魂招回來!”

“可不是,都招了一整天了,我的腿都跟著酸了!說起來這個什麼李大年好像就喜歡打老婆,他大老婆受不住,十多年前帶著兒子回了娘家,後來娶了二老婆,也受不了天天挨打就上吊死了,三老婆也是一樣,才進門半年就投湖自儘了。娶了七八個妾,都是一句話不中聽就打,專愛用紅烙鐵往人身上燙,那些妾死的死,跑的跑,聽說後來連婢女都打死了好幾個!”

“難怪李家派媒婆來咱甘泉村娶小妹時,肯給那麼多聘禮!人窮就是沒法子,明知道是火坑還得往裡跳!不過說起來這李大年乾了這麼多惡事,怎麼不見官府抓他?”

“我聽人說了,刑律上殺妻才要償命,可李大年兩個老婆都是自殺,沒法治罪。而殺妾或婢女頂多就什麼流放三年,打幾十大板了事。李家有財有勢,罪又定得這麼輕,不過多花幾個銀子到官府那疏通疏通就了事了,一板子都不用挨。照理李大年作了這麼多孽,老天長眼就該拿雷劈死他!”

謝阿弱將二位村婦的話悉數聽見耳朵裡,隻是紋絲不動地坐在觀音像後頭,靜靜地等著這兩位村婦走了,她方從包袱裡取出個題朱紅“謝”字的狐麵麵具,戴在臉上,閉上眼,靠坐著睡了一覺。

空山浮雲,花枯枝獨,狐麵白衣的謝阿弱立在茶園屋外,悶霜的片片月色透過長條窗格,屋內依稀炭火明滅,照得見燒茶圍爐邊上小妹沉沉的睡顏,以及腮上赫紅的燙疤,融融茶氣氤氳,小妹身旁坐著的老伯滿臉苦痛,抱怨:

“請阿巫也招不回小妹的魂,這茶園子是李大年給的,就是拿小妹的魂換來的,我明兒一大早就放一把火燒個乾淨!”

一旁垂淚的婦人一邊替小妹抿著發,一邊倒出混濁的茶湯,道:“沒了茶園子,咱們哪來的錢給小妹治病?興許,興許小妹喝了阿巫送的藥,明早醒來就好了。”

“小妹要是好不了,我就拿鋤頭砍死李大年那畜生!”老伯咬牙切齒,那婦人隻勸道:“你一把老骨頭去送死作什麼,小妹能活著逃出李家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狗吠偶起,襯得山村愈發寂寥,這位走投無路的老夫婦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有個女子聲音,森森然地問道:

“你們想要李大年的命麼?”

老夫婦看見那門前投在月光中的影子,人身狐麵,頓時驚賅道:“狐仙!是狐仙!”

兩人頓時離開席墊伏在地上,咚咚地磕起頭來。

“你們若想要李大年的命,不妨將你們最值錢的東西送來。”那女子的聲音每每說到命字時,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

老婦忙不迭褪下小妹腕上的一隻嵌紅寶石鳳眼金鐲,捧在手上,伏著身兒幾乎跪行著呈到門外,舉高過了頭,顫著身兒道:

“這是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了。”

謝阿弱從老婦發抖的手上,輕輕拿走了金鐲子,素衣身影轉眼便踏月去了,老婦眼前再無狐影,手上卻是著實空蕩蕩了,仿佛做了場怪夢一般。

當夜,謝阿弱騎著快馬離開了甘泉村。

江州城門已閉,她將馬拴在城外粗乾枯柳上,略一提氣點足,如穿簷飛燕般,轉眼飄過了數丈高的城牆。

那些打盹的城衛,連她的一絲影兒都未瞧見,即便瞧見了,也隻以為是幢幢鬼魅罷了。

謝阿弱悄然潛進了顯眼的江州府衙,前後尋遍了房舍,摸進了案籍庫。

她借著火折子,掃看了一櫃一櫃的江州城刑案底稿,找到李字號,不多時便翻見了李大年妻妾喪命案的卷宗。

卷上所記仵作的驗屍筆錄,與那觀音廟中婦人所說,彆無二致。

二妻自殺,諸妾婢虐死,隻罰了杖刑一百,那板子最後打沒打下去,打得輕還是重,卻未言明,隻朱筆題了“罪犯伏法,施刑已畢”雲雲。

謝阿弱冷眼看去,最後目光落在了李大年宅第記載,“江州城東,八寶街肆拾陸號,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