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午時,碧雲寺。
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萬樹鬆羅,齊三公子抱著謝阿弱,拾階登上南山,舉目眺望。
山間林壑,萬株梅樹,風過如亂濤香陣,晶瑩拍雪岸,片片堆疊。
緊隨其後的薄娘子負琴卷席、寧曉蝶則提著暖爐茶鍋並一簍子烏炭,登山同望此景,兩人亦是說不出的歡心舒暢。
惟阿弱閉目,眼前無景,雙手輕輕挽在齊三公子的頸上,依他胸懷聽見緩慢的心跳。
她的手心握緊了一塊鏤空雕鳳、盛白檀香的赤金霞帔墜子。
這墜子是齊三公子送她的,他對她說什麼大病初愈、須用此物鎮邪壓驚。
可她聞著這霞帔墜子裡的香,臉上卻忍不住熱了起來。
這墜子常是勾掛在鳳冠霞帔上的,是富戶嫁女兒必添的嫁妝,她看那簇亮金光,一眼就曉得是新打的墜子,他特意送她此物,比之鳳無臣兒戲般的青玉,當中情意豈止貴重了百倍?
她在這香裡,忍不住琢磨起他的心意來,曾經她愛好追逐,如今卻已經生怯——與其做那逆風的鴻鵠,不如去做暖花塢裡的曉燕,隨風剪柳,無牽無掛。
下山石階,穿梅樹而往,梅香拂袂,不知我之身為花中,亦忘花為目中景。
薄娘子依齊三公子之意,行至半山腰,隨意傍著幾株梅樹,卷席鋪來,燃紅爐炭,橫把釉壺,煮起茶來,寧曉蝶圍爐盤腿坐著,橫琴膝上,隨意撥弄聲兒,漸漸成曲,消解寒意。
亦在梅花香畔坐席的謝阿弱,依著齊三公子肩懷,似泊香雪岸,心上愈發寧靜,愈發飄遠。
這四人負暄、賞梅、聞琴、煮茶,無甚話說,卻無儘清歡。茶水開時,惟揭爐的薄娘子甚是愁苦,道:
“是誰放了雞蛋進茶裡?”
謝阿弱嘴角一勾,道:“我怕你們餓著,茶葉蛋難道不好吃麼?”
連齊三公子也忍不住微微揚起眉梢,謝阿弱道:“難道茶葉蛋竟有了罪過不成?這裡又不是佛門清靜地,更何況雞蛋又不是雞,難道破了戒不成?”
齊三公子莞爾道:
“茶葉蛋沒有罪過,亦沒破戒,隻是這茶葉,原是我特意向碧雲寺方丈求來的。”
阿弱心上不解,薄娘子忍不住朝她怒吼道:“你曉不曉得,這茶葉三百兩白銀才一兩啊!你往這壺裡倒了半斤茶葉還是一斤?你這娘們真是,真是……氣死我了!哎呀……我的祖宗呀……哎呀,我心肝好像開始顫了……”
謝阿弱看著薄娘子撫著胸口的模樣,眼神格外無辜地看了一眼齊三公子,道:“這茶葉真這麼貴?”
“還好,但並非三百兩白銀一兩,是三百兩黃金一兩。碧雲寺那幾棵千年老茶樹,一年統共可采得一斤三兩,這一鍋茶葉蛋,煮下去半斤……”
“一千八百兩黃金?”謝阿弱頭昏腦脹。
惟撫琴的寧曉蝶伸手來,揀了個茶葉蛋,從容剝殼,笑道:
“這一鍋才八個,我手上這麼一個就值貳佰貳拾伍兩黃金,我寧曉蝶何得何能?在有生之年能吃上這麼金貴的茶葉蛋。”
薄娘子亦賭氣般剝起這茶葉蛋,嚼著解氣。
謝阿弱抬眼看齊三公子,齊三公子安慰她道:“凡事都有回旋的餘地。”
他看著寧、薄二人道:“既然你倆這麼愛吃茶葉蛋,那一人四個都吃了罷,帳上就各欠魏園九百兩黃金。”
薄娘子和寧曉蝶一聽這話,如哽在喉,如遭電掣,卻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老老實實地咽下雞蛋,惟惟應是。
齊三公子意態悠然,取袖底白紙折扇一一展開,素手折一枝紅梅,盛於扇麵,紅梅似如紙上所畫,他將紙扇遞在阿弱眼前,邀她賞道:
“你捧著玩罷,一點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憂愁。”
謝阿弱頭一回曉得恃寵而驕的好處,看齊三公子衣寬袖緩,儀態不拘,何等雅致之人?
她卻隻會拿上等茶葉煮雞蛋,心上羞慚,已緋紅及麵。
這四人正趣味非常,惟天下堡蕭震天,並跟隨的李雲鋒、鳳無臣,已是第七天探訪碧雲寺,亦是第七天空等了。
寺園鬆柏空寂,三人詢問老僧齊三公子下落,仍是一句舊語“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潦草打發。
一身錦衣雲襖、頭戴玉冠的李雲鋒,握住寶劍的手已凍僵,忍不住在堡主蕭震天跟前冷嘲道:
“我看這齊三公子也未必有多了不起!堡主何必紆尊降貴,連著七日忍受山路的奔波勞苦?”
碧雲寺建於高聳的亂石絕壁,飛壑流泉,鬆柏其間,風景雖好,可車馬難行,上山艱難。
一身黑狐長袍、鬢發略有生華的蕭震天從容道:
“習武之人何懼登山之苦?鋒兒你稍安勿燥,這齊三公子今日,一定會見我等。”
身後著玄衣素袍的鳳無臣亦道:
“齊三公子下帖後,連著七日殺了我們堡中七十個弟子,如今又連著七日避不見客,無非是為了給堡主您一個下馬威。今日是第七日,料想他應該滿意了。”
蕭震天想到自家那無辜喪命的七十個弟子,怎麼不心寒?
隻怪他一時疏忽,未曾深究那帖上的齊三公子,是何方神聖,等他回過神,派人去查時,才曉得他竟是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魏園之主!
難怪他殺人、盜藥,皆如囊中取物一般。
哪怕蕭震天身為一堡之主,亦不能不對他膽寒、退步,親自赴約。
即使連著七日被冷落,亦是無可奈何,若要蕭震天眼睜睜看著蕭家子弟紛紛死去,萬萬不能忍心,一點點堡主尊嚴、登山勞苦,又算得了什麼?
李雲鋒卻少年氣盛,忿然道:
“依我之意,天下堡中活著的四百三十餘位子弟,一同上碧雲寺守株待兔,等齊三公子一回來,殺他個片甲不留。”
鳳無臣聽得這魯莽之計,不由冷嘲道:
“若是這樣,便能殺得了齊三公子,那魏園又何以立足江湖數百年?難道你以為齊三公子的仇家還少麼?”
李雲鋒道:“他仇家不少又如何,不過是群酒囊飯袋!天下堡建堡三百餘年,難道竟怕了他個什麼勞什子魏園?一群見不得光的過街老鼠!靠殺幾個無名小卒、草包莽夫謀生,能有什麼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