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清晨,馬車仍是轆轆而行。
桑香掀簾看雪後溪水兩岸,枯木、喬鬆、漪竹錯落,泉水湍急,偶爾可望見山間岡坡上,有人衝寒擔物而行,亦偶爾可看見橫舟靜泊岸邊,舟上空無一人,雪霽後的清冷寒寂,令她忍不住輕輕嗬氣暖手。
馬車裡,薄、寧、阮三人皆是目不轉睛,盯著桑香的一舉一動,隻望從她眸子裡看出什麼端倪來,可是她那般自然地盤膝而坐,望向三人時皆是淡淡的冷漠,仿佛既感激他們替她贖了身,又厭煩他們強擄了她去。
薄娘子問桑香,願不願意和他們同往一處世外桃源,她冷冷道:“世外桃源也住強盜刁民麼?”
話裡諷刺薄娘子他們是強盜刁民,這般不留餘力,倒是和謝阿弱素來的脾性有些相像。薄娘子不由笑問,她怎麼流落妓館?她又冷冷來了句:“人生既然如戲,總要有人去扮那天涯淪落人的,對不對?”
寧曉蝶聽了不由嘿然,道:“你倒看得破,難道不覺得身世淒涼嗎?”
桑香話多,答了一句:“有人活得淒慘,恨自己活著,彆有幽愁暗恨生,我學不會,妓館難道有什麼不好?不殺人、不放火,輕舞一曲、金銀如雨,樂得自在。”
寧、阮、薄三人聽得都很是氣悶,他們仨個做殺手的,倒不如一個妓館賣身的舞姬了!
倒是寧曉蝶也豁達,隻道:“這麼牙尖嘴俐的,難說三公子會更喜歡你,也難說——你會死得很早!”
桑香終於沉默了,一個冬月前,仍是瞎眼的她,也曾立在縹緲峰頂,既想看見那雪山巍巍處、老木寒柯、長鷹呼嘯的蕭索,還想看見一向沒心沒肺的魏冉、對她有情有義的劍宗少主楚鳳瑜,到底長什麼樣子?但桑香最想看見的,還是夢裡的那個男人——那個一笑起來,仿佛天地皆可變色、山河皆可消融的男人。
她立在那山巔半日,哪怕魏冉扯住她的手,勸她不要答應楚鳳兒,不要用性命換雪玉霰!可桑香想得清楚,道:“雪玉霰,不止能治好我的眼睛,還能褪去我身上那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魏冉,你是個色鬼,難道不想讓你的老婆,做個眼若秋水、身子光潔的女人?”
“你竟還有閒心倜侃我!你眼睛好了、身子光潔又怎麼樣?你可是要去魏園,刺殺那個三頭六臂的殺手魔王齊三公子啊!我知道你武功好,可是魏園裡殺手如雲,你就算能殺死齊三公子!殺人後,你要怎麼逃出來?你這一去,十成十要像那戲本子裡唱的,荊軻刺秦王了!你不要犯傻,傻得被劍宗的人利用!”
魏冉長篇大論的,每一句都說得心急冒汗,他要不是武功不如桑香,一定會扛著她,一路下山回桑香村。哪怕再窮酸,再潦倒,青山還在,小命還在,才能細水長流呀!
可是桑香若能聽進魏冉的話,那她早就做了他的老婆、洞房生娃了,何必找什麼夢中男人?
魏冉勸也勸不動,楚鳳瑜也來了,他的憔悴不下魏冉,他怎麼忍心眼看這一樹花樹,要被刀劍摧折,到時恐怕還會被魏園的狠心人,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也說不定了。
楚鳳瑜一夜碾轉,舍不得桑香玉殞香消,他恨極了自己的三姐,想出這個讓桑香扮刀舞姬、混入魏園的毒計,可楚鳳兒卻同他振振有詞道:
“你既身為劍宗少主,難道不曉得為大局著想?一向行事隱秘的魏園竟於兩月前,一夜之間踏平了天下堡,屠殺了堡中不肯降從的弟子不說,連堡主蕭震天亦是難逃一死!旁的什麼前輩更是淪為階下囚!魏園這等席卷坐大之勢,你敢擔保咱們縹緲峰劍宗,不會成為武林中第二個天下堡?
更何況劍宗身為名門正派,本該誅殺邪魔,桑香的劍法如此出色,姿色又動人,若將她眼睛治好,你又怎麼曉得她不能將齊三公子一舉擒殺?
三姐曉得五弟你的考量,你無非是看上了這個桑香,你本可將她金屋藏嬌,可是雪玉霰乃是本門貴重之物,隻賞給對劍宗有功的人!桑香若無功,萬萬不可受用這雪玉霰的!你難道就忍心她一輩子做個盲女?
更何況你身為劍宗少主,何等尊貴?你若想迎娶一個盲女,恐怕諸位長輩,都不會應允。若是這桑香殺了齊三公子,安然歸來,她的威名一定會傳遍江湖,到時你大可效仿古時範蠡西施,光明正大同她白首偕□□治劍宗大業……到時誰又敢多嘴呢?”
楚鳳瑜從沒想過,他三姐竟是這樣善謀善言之人,即便她說得有理有據、利字當前,但他如何忍心,有那麼一個萬一、萬一桑香回不來,他一定會後悔終生!
雪山之巔,楚鳳瑜亦想勸服桑香,可是桑香卻冷淡置之。
七日後,楚鳳瑜看著用過雪玉霰的桑香,美目盼兮,比從前更加明豔動人;肌膚似雪,仿佛令人不忍觸碰的美人斛。
那時楚鳳瑜本想不顧一切,悄悄送桑香下山,寧願讓她遠走高飛、離他而去,亦不願她九死一生、命喪魏園。
可桑香卻婉拒了他的好意,桑香是個迂腐重諾的人,她亦是個心懷正道的人,這一點楚鳳兒看得極準,若非桑香有那麼點公義之心,如何會被她三言兩語一勸、就敢在夢殿當眾揭露二掌教並大哥的奸謀呢?
又七日後,楚鳳瑜看著桑香同三姐坐上了錦車,一齊要下山。桑香掀簾回眸,望向他時,竟肯露出笑意,那一霎恍然然的,像是歸寧惜彆的新婦一般,令楚鳳瑜心如絞痛!他想攔她,可是他怎麼攔得住?桑香吃了秤砣、鐵了心。
馬車緩緩而動時,她隻朝他叮囑道:“我已經把魏冉鎖在房裡了,望少主好好照拂他,教他劍法,少則一月,多則半年,興許很快我就回來了。請少主同他說,我一回來,就會和他比劍,若他輸了,我就割了他耳朵下酒!”
桑香嘴角笑意,微微上翹,楚鳳瑜忍不住抬起手,撫上她的桃花腮——她瞧見他眼底隱藏的柔情,不免驚詫,可是她畢竟沒有扭頭——興許,興許這一去,真是生死永彆,就讓他放肆輕薄些罷,又有何妨?
直到錦車駕駕而去,楚鳳瑜的手,才離開了桑香的腮,他回憶那溫軟的觸感,心上已如死灰,他頭一回恨自己生在什麼劍宗!武林正道,為何要他擔當?那個什麼齊三公子,愛殺誰就殺誰去罷!哪怕整個江湖中,清白無辜的人哀鴻遍野,又與他何乾?他隻盼望同桑香,小兒女情長情短,剪燭共話良宵。
當下,通往魏園的山道崎嶇,桑香亦想起離彆時的楚鳳瑜,他那時著一身寬袖長衫,雖然懶得理弄,襟前隻佩了劍宗少主該佩的瓔珞,卻也自然瀟灑。桑香忍不住用手撫在自己臉上,他的情意,直到那一刻,她才曉得。
這樣多的情絲牽絆,她卻顧不得了,她現在心裡隻能想著、想著如何在刀舞之時,一舉斬殺那位有通天手段的齊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