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香被阮娘火急火燎拉著,穿上鞋,薄衣在身,也不曾罩外袍,冒著冷寒凍天,同阮娘一塊,往蘭若閣趕去了。這一路忽的風雪更重,阮娘拽著桑香,察覺她手顫著,才想起自個兒太過魯莽,連她穿外袍的功夫也不曾給,這會當風雪吹寒的,恐怕入骨的冷呢。
可是桑香卻毫不在意,隻是一路急步踩雪,青絲間落著雪粒子,眸子莫名的憂慮,卻又斂在靜靜的臉色下,不露聲色的,這滿滿寒意,連晴光裡唱得啁啾的野鳥,都已躲回窠裡去了,本是小寒天氣,雁北鄉,雪來冷風吹枝,萬物喑啞。
阮娘愈發快了步子,牽著桑香一路不撒手,直到蘭若閣掀簾,拉著她進去,滿室炭火暖氣,這才搓著她的手道:“先暖暖。”
此時寧、薄、陶三人正尋毒,尋到蘭若閣另一邊的無倦齋、佛堂等處去了,隔著中廳,陶五柳瞧見這個桑香進門來,一身衣衫單薄,已凍得滿臉紅通,如枝頭喜柿一般顏色——話說他連日來,都在自個兒房內,閉門研醫,僅上回命書議會時,被三公子那荒唐的“肉償”等語搞得偏頭痛了幾日,更是不曾出門來,這會才乍一看見桑香,簡直宛如謝阿弱再生!他不由驚心,上前來,再看她凍得可憐,醫者仁心,先倒上一杯暖茶遞來,才問道:“你是何人?”
桑香打量一眼陶五柳,他不過二十歲出頭年紀,身上隻穿粗布麻衣,蓬頭亂發,胡子拉喳,如同山野樵夫一般,如此麵善,桑香接過暖茶,喝了手上才暖和一些,卻問他道:
“三公子在裡間麼?”
陶五柳愈發皺著眉,摸不著頭腦,怎麼死人也能活麼?他這個道行深厚的大夫,怎麼從未聽說?但一見她問起三公子,答道:“三公子是在裡間呢。”
他看桑香急忙就進去了,他隻得拉著阮娘要問個清楚,阮娘卻道:“這事也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不是要找法子,令三公子醒來麼?她正是上好的藥引子。”
陶五柳卻有些不放心,想進去裡頭看看,阮娘卻拽著他道:“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還是讓他倆一處呆會罷。”
無倦堂,桑香瞧見窗外冷風裡雪枝,香不曾再燃,隻有炭盆升起暖熱,她擎起那紗帳子,坐在床邊,細細瞧著齊晏,他憔悴昏沉的樣子,令她懼怕起來——她心疑著自個兒怎麼會對他生了如此大的牽絆?
她想探手去描摹他的眉眼——寧願他醒著,還能生氣趕她走呢,也不要他這樣氣息奄奄的,她卻忽而又停住了手,是嫌自個兒手太冷,怕過了寒氣給他,可她自己身上的冷卻顧不上了,隻想著替他掖了被角,將炭盆火爐矮架子,又移進了些,暖了又暖。
複又坐在床沿的桑香,凝眉看著他俊逸的臉龐,他在夢裡不會永不醒罷?
齊晏卻不會答她的話,桑香低著頭自言自語道:“你信不信也好,我並非存心如此。隻是你長得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這樣巧合,你一定會說我是胡謅的罷?”
桑香手上撫著這茵褥床榻,昨夜她還可得他憐愛,今日已是疏遠生客。
桑香定定瞧著齊三公子這樣安靜睡顏,道:“你若醒來,一定不肯讓我靠得這樣近了罷?我倒願你醒來,你不醒怎麼讓旁人曉得你中了什麼毒?不把毒解了,你又怎麼有氣力趕我走呢?”
她故意可惡地說著任性話,忍不住脫了鞋,和衣上了床,躺在齊三公子身畔,她枕臂在他耳邊默然無語,半晌,忽而滴落下眼淚,穿鞋下了床,出了外間,阮娘迎上來,道:“怎麼樣了?”
卻看見桑香哭紅了眼睛,道:“你怎麼倒自己傷心起來?”
卻聽得內間忽低聲模糊的,似是齊三公子醒了,陶五柳忙不迭進門去,寧、薄二人瞧著桑香一眼,卻也進門去了,不一會薄娘子興高采烈出來道:“三郎他醒了,原來中的是苗疆的七清木巫毒。不過他神智不清,需要靜休調養。陶五柳已為他紮了一針,這會又睡過去了。”
桑香聽了臉上一喜,咬著唇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先回去罷,免得他醒來瞧見我,惹他生氣。”
阮娘曉得這桑香本性細膩溫和,她既想回去橘園就由著她了,但阮娘這會瞧她衣裳薄著又要冒雪回去,便同薄娘子道:“你進裡頭取一件三公子的錦袍風兜來,先給桑香穿上罷?”
薄娘子曉得三公子醒來,本是桑香的功勞,令她凍壞也不是什麼得益的事,便進去取了一件,出來遞給了桑香,桑香沒有言語,穿上這件繡魚藻玄色錦袍,默默邁出門去。
錦袍上重香,伴桑香冒雪而行,與來時悲慮不同,此時心底落石已定,無掛礙,她伸了掌心接雪粒子,連落雪亦可愛——隻要他醒來,她又何必多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