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他們想死。”
天色正在改變。先是陽光不再閃耀,接著一世界的明亮被熄滅了一部分,又一部分。看熱鬨的人也逐漸散去,忙著回家做飯,照顧家裡的孩子,或是固定的娛樂活動。也許其中會有鶴臨人,混在人群中默默監視;會有紅組的人,把自己的見聞立刻加密彙報上級;也許潛伏著未知的愛國者,憤慨於鶴臨人的不作為,決心要參與奪回主權的鬥爭。
而夏予銀在等。
人群逐漸散去,他們也逐漸散去。
等到夜色姍姍來遲,深藍的天幕上綴著幾顆零散的星子,好似一大張幕布上破碎的洞眼——又是誰,從天上默默看著這個人間呢?
她輕輕一揮手,有兩人立刻上前接近目標。此時萬籟俱寂,好似真的沒有什麼人看著這裡,一切的一切隻是他們自作多情。
不,不對。
有個影子,它本該屬於一棵樹,卻在無風的情況下,動了動。
她拔出匕首,直直射了出去。
沒中。
人,卻跳了出來。
黑暗中兩人交手數招,躲藏在她身後的、對方身後的人也紛紛交手。
對於某些人而言,這是一場立功的絕佳機會;而對於某些人而言,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複仇。
與她交手的人的格鬥水平不差,兩人互為伯仲之間,又有著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為什麼會熟悉?
以前交手過嗎?
他又是誰?
是認識的人嗎?
不待她細想,餘光瞥到地上的人已被組員帶走之後,她立刻下令撤退,將殺紅了眼的數人死命拉回,化整為零,消失在夜色當中。
安頓好屍體,這天她還早早睡了,甚至很快睡著。
尤其是和樓裡的眾人比起來,自己好像已經和一個沒感情的機器人相差不遠了。
七歲那年,出於被家人定義為“不討喜且古怪的孩子”的憤怒,她衝出家門,在河邊遊蕩了很久,最終在無人管理的野草叢中,看到了那個十四歲的少年。
小女孩不客氣地指著他的鼻子,第一句話就是質疑:“你鼻子上有塊臟東西。”
少年瞪大眼,匆匆用手一抹——卻隻是一滴普通的汗珠而已。他很不高興地回應:“我那是痣!”
“現在沒那麼大了。”
“汗珠顯得它看上去大了!”
儘管這次相遇始於一場無意義的爭吵,儘管兩人相差了足足七歲——這在小孩子當中,算是差了好多好多呢。
他倆玩了一個下午。
天色轉暗的時候,少年鄭重地自我介紹:“我叫陸聞安。你叫什麼?”
小女孩張了張口;“我叫——”
刹那間無數破碎的鏡像碎片從天而降,每一片上麵都有著兩個身影。
女孩與少年互相抱怨家人對自己的輕視;少年向女孩辭行;少年被囚禁在地窖的孤獨背影;少女向青年發出邀請去一個神秘的訓練營;通過名單宣讀後台下兩人遠遠的相識一笑;同伴陣亡後的相攜逃亡……還有無數次的抗爭,最後卻終止在一個喧鬨的街口。
她的喉口又一次被攥住,令她說出口的聲音變得如此尖利刺耳。
“不告訴你!”
隻要不說,他們就會斷在這一天。
隻要不說,一切就不會發生。
一陣風吹來迷了眼。在她揉眼的那一刹那,少年的身形迎風而長,已成了成年模樣——正是昨日分彆時的那個人,臉上帶著熟悉的認真表情,就這樣看著她,不說話。
心臟在此刻抽痛,令她不得不彎下腰,眼睛也分泌了生理性的眼淚。她卻依舊執著地瞪大眼,望著眼前人。
有一個聲音在大喊——
快看著他!
看著他!
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看見陸聞安笑了。笑容裡有些懷念,也有些遺憾。他的目光好像從很久遠的地方望來,曆經十餘年的時光,仿佛飛鳥輕拍羽翼時攪起的微風,又仿佛數億公裡以外發出的光和熱。
他笑著看她,隻有一瞬間,或是長達一個世紀。
最後的最後,他終於開口。
“好好活下去。”
不知何時出現的閃電,何時響起的驚雷。天地模糊成一片,連同當中的那個人,也裹挾著一同遠去。
她伸出手想要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觸手已是是一片虛空。
彆走啊。
彆開玩笑了。
現在是戰爭時期,所有人都需要你。
你不能不負責任。
現在回來就不怪你。
就像小時候的追逃遊戲,或是模擬交戰。
你在倒下後不是都是會爬起來的嗎?
所以起來啊。
你起來啊。
起來啊!
她睜開眼。
正是深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在一連串的轟響中她一個起身,匆匆點開個人終端,進入了一個加密界麵。
手有些顫抖,兩次密碼都輸錯了,還好第三次輸對順利進入了——
滅了。
她的手指脫力,布著點點藍光的界麵就這樣懸浮在半空中。
燈,滅了。
那是白組所有人的個人終端狀態顯示。
藍色代表正常,紅色代表異常,滅燈則代表已自毀——持有人確認死亡,個人終端第一時間啟動自毀。這是每個白組成員為了避免死亡後個人終端上的秘密被竊取而統一安裝的程序,而局長、副局長、隊長都擁有查看所有人終端顯示的權力。
這幾個月來,她常常打開這個查看連帆和唐遙的燈,以此尋求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可不知怎麼的,今天竟完全忘了這件事。
藍色的光電在夜色中瑩瑩閃爍——不對,不全是藍的。
有紅的。
是連帆!
她一躍而起,正要一個通訊直接打給連帆的主治醫生——那盞燈又突然藍了。
她再次脫力倒在床上。
窗外正在下雨。
春夏之交的雨,伴隨著雷和閃電,劈頭蓋臉地搖晃著這棟小小的樓。
這棟小小的、小小的樓。
但它又不止是這樣一棟脆弱的小樓。它擁有著長長的觸手,攪弄著這一顆星球的風雲。
可今夜過後,它失去了它的主心骨。
它的未來,又在何方呢?
還有她。
她的未來,又在何方呢?
她認識他的時間遠遠超過不認識的時間。似乎早已忘記了,當她的生活裡沒有他,她到底該怎麼過。
她看著黑夜中撕裂的光,聽著劈開大地的雷聲。
她覺得自己更清醒了。
如此的,清醒。
多好呀,甚至沒感到悲傷。
隻是對未來感到一股全然的迷惘罷了。
多麼冷靜,多麼無情。
簡直想對天大笑三聲。
她關閉界麵,重新打開了一個空白文檔,開始編輯向上級敘述情況的加密報告。報告發出後,她又向組裡出外勤的隊長統一發送了一封最簡單的加密信:
速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