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他瞥瞥夏油傑,但夏油傑並沒有任何反應。
硝子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沒毛病吧?她還是給五條悟倒了一小杯:“彆逞能哈。”
但五條悟一飲而儘,酒精讓他的咽喉火辣辣的,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悟覺得酒精一定順著他的血液流到了自己心臟裡,不然為什麼他的心有種被揪住的疼痛。
然後他走到兩人中間,帶著一身酒氣,在夏油傑震驚的目光下,吐了。
這種疼痛後來也在延續著。
五條悟其實一直很容易輕敵,所以他麵對一級以下的咒靈很少防備,都是在戰鬥的瞬間才展開術式。當偶爾遇到一隻狡猾的低級咒靈時,受傷的往往是替他擋住的夏油傑。在這個時候,看著夏油傑受傷的臉,五條悟也會感到疼痛,這種痛感要比自己受傷更嚴重,從此之後,他很少再在執行任務時解開術式。
當然,最疼痛還是知道夏油傑叛逃的時候。五條悟太相信和依賴夏油傑,以至於他以為每次任務之後都有人接住他,但在理子死後,五條悟第一次嘗到了背叛和懊悔的滋味。如果可以再來一次,他一定選擇回去接住夏油傑,但現實不允許重來。
五條悟的眼睛總能看到未來,比如看到咒靈的時候,他也在同時看到了下一刻它的死亡。比如在知道夏油傑叛變的當天,他就看到了他衣服上洇出的,自己賦予的血。然後他預見到了自己的隕落。夏油傑現在說的沒錯,如果他有了牽絆,一定會毀在離他最近的人手上。
但是,在悸動的快樂後,在情緒大起大落後,在疼痛錐心刺骨後,五條悟才意識到自己是喜歡夏油傑的,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要保護普通人,因為有愛和痛的共存,人類才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創造出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糖果、他的學生們和夏油傑的眼睛。執行摯友過去的意誌,是五條悟還能在未來擁有他的唯一方式。
很久後五條悟才發現,夏油傑並沒有毀滅自己,而是讓他變得更強、更完整了。
意識在漸漸回溯,水中的五條悟突然睜開了眼,他抓向夏油傑的雙手,掰開他的手指,然後一躍而起,水麵上的聲響讓他有些眩暈,但此時的五條悟似乎找回了精神,他像魚一樣借著水力靈活地轉到夏油傑身後,鉗住他的肩膀,夏油傑後仰,臉浸入了水底。五條悟去撈他,但轉過身來的夏油傑看著五條悟的眼睛放棄了掙紮,他用儘最後的力氣踢了五條悟一腳,然後全身完全被海水包裹,靜靜向下沉去。
大海的寒意侵入他的四肢,灼燒著他,就像神的愛,是一種既清晰又深刻的激昂,令他毫無招架之力。趁所有冰冷汙濁的惡意襲來之前,溺斃在這片藍色裡可能更溫暖一些。而且這個時候眼角流下的東西,不會被那個人看見。
第三秒
夏油傑喜歡五條悟三年,一共“告白”過三次。第三次就是在他叛逃當天。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但夏油傑從沒見五條悟那麼生氣過。
五條悟踢開大門,直接衝到夏油傑麵前攥緊他的手腕,堂堂教主就這樣被擄走了,沒人能攔得住他。
“現在就跟我走。”五條悟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喂喂,悟,放開我,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下一秒,夏油傑的臉上挨了重重一拳,鮮血從嘴角和鼻腔湧出來,五條悟冷冷盯著自己。“跟我走,我再說最後一遍。”
“如果你救的人類要殺我,你會讓他們殺嗎?”夏油傑突然拋出一個問題。
“當然不會。”五條悟有些迷惑,但還是很快回答了,他握住夏油傑的手漸漸放鬆。
“那如果我和人類隻能活一個呢?”
五條悟沉默。
“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之處,悟。如果是我,我會毫不猶豫讓你活著。”夏油傑看著五條悟。
“這是你教我的正論嗎?”五條悟扯住夏油傑衣領,把他猛推到牆上大喊,在他因惱怒而充血的眼睛裡,夏油傑看到了大海無聲的哭泣。
有一瞬間,夏油傑確實動搖了,管什麼意義,他現在隻想緊緊抱住這個人,但過去走過的路太累了,如果現在收手,自己內心的脆弱就會像血一樣噴湧出來,濺到五條悟身上,他不能停下。
“過去我沒明白,現在我才知道所有的正義,都產生於愛。你可能要等到很久後才能懂得我的選擇。”夏油傑擦了擦嘴角的血,平靜地回答:“在我為你建立的新世界裡,我們,不,你才是永遠的神。”
不得不承認,理子的死和咒術師被害是夏油傑決定叛逃的直接理由,那種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無力感讓他幾度快瘋掉,並且讓他發現,站得越高,摔得越狠,這個道理不僅對自己成立,對五條悟更成立。一個人,或者說神的善,再怎樣強都敵不過集體的惡,而且人類的殘忍不需要咒力,當神的行為不符合自己的期望時,隻要擁有自私的基因,隻要裝作受害者的樣子,就能借彆人的手弑神。比如自己,就是被無數平庸的惡意推了一把,然後清醒地墜入深淵的。
但五條悟不需要跟自己一樣,如果自己成功,他可以在新世界裡永遠高昂著頭,如果自己失敗,他也可以殺掉自己,然後繼續被人簇擁,那麼自己也就解脫了。
這是信仰崩塌後,夏油傑唯一能給予的傲慢的愛,儘管他知道,這不是五條悟想要的。
第二秒
夏油傑曾經統計過五條悟和自己在一周內笑的次數,五條悟平均比自己多出35次,而自己每次集中的心情波動都是跟在五條悟之後。五條悟對此點評為:“傑,你總是在這裡裝太多東西了。”他指指自己的腦袋。
夏油傑經常和硝子一起在頂樓抽煙,這時候五條悟會在樓下和後輩們混在一起打鬨。看著最強五條悟被七海揪住,夏油傑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內心的秘密也在這個時候傾巢而出:“我很喜歡悟。”
硝子挑挑眉,抖抖煙灰:“哪種喜歡?”
“戀人的那種喜歡。”夏油傑糾結了下,還是承認了。
“你跟他表白了嗎?”硝子聽到這個消息倒是沒有很驚訝。
“沒有,也不需要。”一口煙從夏油傑嘴裡飄向天空:“對著他那張臉,我竟然說不出來。”
“是怕會笑場吧。”硝子開玩笑,自己先笑了。
“可能是習慣現在這種生活了吧,悟對戀人沒什麼概念,我擔心表白會改變現在的朋友關係。”夏油傑無奈地笑了笑,豎起食指對硝子做了一個保密的動作:“硝子,麻煩你不要告訴悟了。”
“沒問題。”硝子點點頭。
一根煙抽完,夏油傑下樓去找五條悟,從後輩手裡把他救了出來。
硝子還靠在護欄上若有所思,這兩個人,說了同樣的話呢。
幾天前,夏油傑曾趁五條悟睡覺時收走了所有的鏡子,然後在他臉上留下六個大字:“我喜歡夏油傑”,他知道,這是五條悟的六眼唯一觸不到的領域。第二天,對此毫不知情的五條悟上課時得到了硝子的嘲諷。趁夏油傑不在,硝子偷偷問五條悟:“悟,原來你喜歡夏油傑啊”。沒想到五條悟眨眨眼很痛快地承認了:“喜歡啊。”
“那你跟他表白過嗎?”
“沒有,我們需要表白嗎?”五條悟搖搖頭:“而且傑肯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他一定覺得我不懂什麼是喜歡,不過我確實也搞不明白就是啦。”
“對了。”五條悟叫住硝子:“不要告訴傑哦。”
第一秒
夏油傑剛來高專時,進教室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家夥,正在和旁邊的女同學謀劃著逃課。
“同學,開學第一天逃課不太好哦。”夏油傑友善地走到桌前伸出手:“你好,我叫夏油傑,以後我們就會一起出任務了。”
那個人並沒有回握自己的手,他的墨鏡滑下來,露出一雙夏油傑從沒見過的藍色眼睛,讓夏油傑聯想到大海,有一瞬間,夏油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海水淹沒了,因為他的心跳快得要爆炸。
“哦,五條悟。”五條悟長腿懶懶地橫在桌下,瞥了眼夏油傑就回頭繼續和女同學說話了。
夏油傑坐到他後麵的位置,趴在課桌上靜靜看著五條悟的側臉,眼睛仔細掃描過他臉上每一個細節,想找到一絲破綻,但每一個都是那麼完美。他笑得時候會露出虎牙,讓夏油傑想到貓。
貓的夢境無聲深沉,它們的靈魂很冰冷,但欲望炙熱如火。
“你在看什麼?”貓回頭扒在夏油傑桌子上,拋給他一顆糖:“幫我嘗嘗什麼味的。”
貓還是一種從不走直路的生物。夏油傑笑了,他打開糖放在嘴裡,看著五條悟的眼睛:“是藍色的。”
“哈?”五條悟皺皺眉,但又向夏油傑湊近了些,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挑釁地笑笑:“一起逃課嗎,優等生。”
啪。一道閃電劃過夏油傑的喉嚨,他的心臟瞬間被捏爆,鮮血像爆發的火山般迸濺出來。
夏油傑毫不避諱地也貼近了五條悟的臉,直到兩個人中間隻隔著半根手指的距離:“隨叫隨到。”
不知道這隻貓,什麼時候才能對自己顯露肚皮,因為自己可是從見到他的第一秒起,就喜歡上了。現在夏油傑回想起來,那時候五條悟的臉應該是紅了的,因為他竟然把墨鏡推高,很快轉回去看起了課本。之後夏油傑才知道,這在他身上是多麼反常的行為。對付一隻貓,就要把自己的內心撕開給他看,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他。毫無疑問,這一點,夏油傑領悟地有些晚了。
記憶漸漸模糊,呼吸已經太累,原來死亡來臨的時刻,人們隻能感受到靈魂的重量。夏油傑視野裡最後看到的,就是那被月光映照的藍色海麵,熠熠閃光,就像五條悟的眼睛。
但是,一個影子衝破了眼眶向自己遊來,他的銀發被海水衝刷地向後飄起,他的目光比大海更包容,而且他用有力的雙手緊縛而溫柔地包裹住自己的臉,然後。
海水大概如一張嘴巴一樣溫涼軟懶,毋庸置疑,這是一個吻,發生在一秒之間,稍縱即逝,但綿長輕柔,交換著兩人所有的呼吸和記憶,時間暫停了海、暫停了月、暫停了遊魚,暫停了愛與恨。
兩個人逃課然後一起被罰站、互換身份領喜久福的優惠券、去迪士尼樂園看跨年煙花......
在坐摩天輪時俯瞰東京夜景時,五條悟不懂為什麼不用咒術直接飛到空中,夏油傑告訴他,摩天輪不是隻為了觀光,還是為了讓人們貼的更近一點。
夏油傑生日那天,幾個朋友一起玩大冒險,壽星不巧抽中了懲罰,還沒等夏油傑反應過來,五條悟舉起生日蛋糕一把拍過去,奶油糊了夏油傑滿臉,順著脖子滴落到衣服裡。
五條悟幸災樂禍地舉起手機,打開自拍:“傑,來看鏡頭。”
哢嚓,一張照片裡,五條悟笑得最開心,硝子笑得很無奈,夏油傑表情被奶油遮住。然而,下一輪懲罰裡,五條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抽中了把夏油傑臉上的奶油舔乾淨。
兩個人在五條悟的堅持下去看恐怖片,五條悟聲稱絕不害怕,夏油傑在深夜選了一個自己身邊長得最驚悚的咒靈送去五條悟的房間,然後裹著被子的五條悟就出現在自己眼前了:“傑,今晚一起睡吧。”
......
然後一起去護送星漿體,一起受傷,再然後背道而馳,最後共同沉淪在冬日的海水裡。一場明目張膽的暗戀,一個開始於遇見的第一眼,一個後知後覺:
原來,所有的正義或詛咒都產生於愛,隻不過他們選擇了不同側麵。
原來,過去三年閃耀的青春和共同成長的兩個人,都已經在這個一秒的吻裡溺死了。
那雙手將自己越舉越高,直到回到銀裝素裹的海麵,冷空氣凶狠地充斥胸腔。兩個渾身濕漉漉的人躺在岸上仰望月亮,水滴順著頭發滴落,打破了沉默。
“原來我們很久以前就是戀人了。”
“是啊。”
“剛剛為什麼救我?”夏油傑先站了起來,但沒有得到五條悟的回答。他也沒有追問,從外套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但褲子裡的打火機已經進了水不能再用。夏油傑叫出來一個小咒靈噴了口火,煙草味重新蔓延在嘴裡,又被身邊五條悟拿走了。
五條悟破天荒地把夏油傑的煙叼在嘴裡,但還是被嗆了一口:“現在才能跟你說一句,我喜歡你,從過去到現在。”
“我比你早”,夏油傑又搶回煙。
“哈?早晚還要跟我爭嗎?那我再加上將來。”
“那你贏了”,夏油傑低頭笑笑,他拍拍五條悟的肩膀:“我走了,你也早點休息,畢竟還有重要的事等著我們。”
“好,明天見。”五條悟也站了起來。
“明天見。”夏油傑轉身揮揮手。
月光拉長了兩個同樣瘦長的影子,彙聚在一起又漸行漸遠,直到隻剩下大海原始的低吟。
“後來呢,五條老師?”沙灘上,悠仁、惠和野薔薇圍著五條悟團團坐在一起。
這兩年全球氣溫變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夏天的酷暑不僅難耐,而且消耗鬥誌,在咒術高專準備組織一次夏日露營活動時,五條悟以一己之力定下了去海邊度假。雖然他選擇的這片海域不大,但哪怕是旅遊熱季,人也不會很多。
“好耶!”得知消息的野薔薇第一時間就去銀座買了新泳衣,三個人到海邊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水,但悠仁注意到一向在這種活動中異常積極的五條老師竟然沒有跟他們一起遊泳,而是靜靜地半躺在沙灘上。
“五條老師在想什麼?”玩累了的悠仁幾個坐在五條悟旁邊:“不喜歡遊泳嗎?”
“喜歡哦,而且老師遊得超——棒呢”,五條悟笑笑,“隻是想到,我和之前一個朋友經常來這裡。”
“誒?和老師經常一起的朋友好像不多見呢。”悠仁好奇地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啊,是個固執己見的瘋子。”五條悟啜了一口手裡的甜味果飲,並遞了幾罐給學生們:“想聽嗎?”
“嗯嗯。”三個人接過冰鎮飲料,貼在臉上。
五條悟把他和夏油傑相識、相知的三年青春和之後的分歧都對他們講了一遍,包括那次冬日夜泳,差點溺死的兩個人。悠仁聽得忘記了喝飲料。
“最後就是......”。五條悟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夏天最刺眼的陽光也沒有照進他的眼裡,他的藍色眼睛就像海水一樣冰冷,是悠仁沒見過的漠然。
“他死了。”
但悠仁聽出的是:“我很寂寞。”
“我殺了他。”
悠仁自行翻譯成:“我很想他。”
“但是——”五條悟又提高了聲線,聲音明亮起來,他笑著望向遠處的海麵,一層層的浪花堆疊著,水滴相聚、交融又分開,成為不同海浪的眼淚,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冬夜,被月光和浪濤聲籠罩的兩個人向反方向走去,一個走向未來,一個走向過去,兩個人想說的都沒有說出口,但都知道對方已心知肚明。
我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傑。
這不是我們的結局,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