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能見此上等龍井,實在難得,霓裳姑娘雅興。”
霓裳點了點頭,道:“是南方商人送來的,蘇姑娘大概也嘗過吧。”
蘇言梧端著茶杯的手一滯。前不久有南方的大商旅新得了兗州通商權,欲拜見兗州刺史蘇公權而不得,隻親自送了禮來。而送給父親的見麵禮便是西湖龍井。
“不巧,未曾。”她平靜道。上次那批茶葉父親統共不過泡了一兩次。不過後來,蘇言羽聽說有些植物插葉便可成活,於是那茶葉儘數被他埋了。
霓裳也並不意外,似乎早知她不會承認。隻是蘇言梧不由對她又警惕了幾分,花魁霓裳的見識大抵正是在這極致觀察與大膽推測中獲取的,想來刺史之女行為古怪,嘗拿夢中所見說事的傳聞她應當早就探得,能猜到蘇言梧的身份也不令其驚訝。
“那麼……現在我們聊聊夢魘的事吧。”霓裳開口道。
“夢魘?”蘇言梧道,暗歎霓裳原來早便有了答案,“那不是出現在半夢半醒之間的嗎?”
“看來蘇姑娘了解這個有些邪門的事。”
“從前為解心中困惑,查過不少古籍。”
霓裳微微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蘇姑娘的症狀也是夢魘的一種,隻是感受更加強烈,持續得更久,並不一定為噩夢罷了。”她抬頭望向窗外,“曾有南疆的客人來到這裡,我因此得知,在南疆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蘇言梧忙道:“那可有解決的法子?”
霓裳似乎有片刻停滯,隨後她搖頭:“我不知道。”
蘇言梧尚維持著迫切的神情,隻是望向霓裳的眼眸瞬間暗淡。
霓裳的眉宇間籠著一層同情與擔憂。
“還有一事,霓裳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患此夢魘之症,未聽聞有活過二十餘歲者。”
*
趙文禮離席如廁。回戲廳的路上路過後院的假山林,他隱隱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響,遂好奇地上前察看。
直到走近,才看見一黑衣人捂著小廝的嘴,那黑衣人敏銳地轉頭與他對視。
趙文禮心中一驚,不明所以,情急之下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黑衣人聞聲踹開那小廝,踏著假山石逃跑了,轉眼沒了蹤影。
趙文禮望著黑衣人離去的方向,莫名覺得有些許不對勁。
在飛花樓即使大喊大叫也隻能招來一些女眷,那人根本無須忌憚他,為何不順手一道挾持了他,反而選擇逃跑呢?
或許那人的目的在他到來前已經達成了?又或許他的目的並不在這個小廝。
不等趙文禮多想,那小廝麵色鐵青,踉蹌著上來拉住他。“老爺,我不想害霓裳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趙文禮聽聞與霓裳有關,忙道:“何事?”
小廝順了順氣道:“小人是霓裳姑娘貼身侍從,方才那黑衣人塞給小人一包藥,讓小人下到霓裳姑娘的飯食裡,不這麼做他就要了小人的命!”
“竟有此事!”趙文禮花了大價錢來見霓裳,自然不想美人叫人毒死了,隻能見個屍首。
靈機一動,他趁機道:“那人怕是還有後手,霓裳姑娘身處何處?你先帶我去見她,確保姑娘安全。”
小廝大概怕出事擔責任,也不管戲唱沒唱完,忙連聲答應。
———
蘇言梧的心猛地一收縮。忽然像是被什麼哽咽住了,眼睛已泛紅,輕聲道:“你說什麼?”
“蘇姑娘,他們都有同樣的結局——陷入長眠,永遠留在夢裡。”霓裳用最平和的語氣說著蘇言梧看來最可怕的話。
一陣沉默後,蘇言梧起身,緩緩向窗前走去。窗下行人川流不息。霓裳也起身,踱步至她身後。
夏日裡暖風吹動眼前這個男子打扮的少女的發帶。正午的陽光映射進來,那扇窗和窗前人像一幅落寞的畫。
半晌,眼眶裡打轉的眼淚被吹乾了,蘇言梧的雙眸似乎又燃起了倔強的火苗。
“我不信。”她說,“凡事皆有例外。”她回頭望著霓裳。
霓裳的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眼前少女本就英氣的麵容因為那堅定的眼神顯得桀驁不馴。
她算是摸透了這姑娘的性子,緩緩笑起來。
“對,蘇姑娘或許正是那個例外。”她走到窗邊,也望著街上的人流,“況且夢中所學常常使那些陷入夢魘之人受益匪淺,運用於當代,可創造出巨大的財富。”
蘇言梧細細想來,自己的夢裡皆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君君臣臣,王侯將相,潛移默化間早已不覺將現世與夢境相互比較了,因此深知昌和帝的天下千瘡百孔。
從前她偶爾在大人麵前評論幾句,從未有人真心思量過她說的話。一個女子論天下大事,必定是信口雌黃,非議朝政。她所知,曾經那些尚有些政治頭腦的宮中美人,都以禍亂朝綱遭天下人唾棄。
阻礙如此之多,用夢中所學創造現世財富於她而言難如登天。不覺搖了搖頭,自嘲似的笑起來。
但心中無法控製,像有什麼東西在使勁拍打,隨著霓裳的話更加騷動起來。
霓裳這時開口道:“蘇姑娘,我想你該回去了。”
蘇言梧這才回神,轉頭看見那熏香已快燃儘。依然行了男子的告辭之禮,抬頭時訝異地望了望著霓裳。
霓裳仿佛看穿了她的困惑,隻道:“一炷香之約。”
阿幽必然也與霓裳事先通過氣吧,蘇言梧也不多問,淺淺笑了笑,離開了房間。
如往常一般,蘇言梧想等到阿幽得空出去說說話,遂回到看席,見一旁的富商不在。
想起夢魘無解,還有那所謂活不過二十的定論,就仿佛是夢裡的話,腦袋裡嗡嗡作響,令她恍惚又失神。
凳子還沒捂熱,忽然聽見大堂一陣騷亂,於是看席的人群也嘈雜起來,許多人循著聲響向大堂樓梯走去。蘇言梧知道,那是霓裳房間的方向,於是也跟了去。
離了戲台才聽見飛花樓的那些姑娘們尖銳的叫聲。
“啊!他,他死了……”
二樓拐角處好多人在觀望,熙熙攘攘傳來議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