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何人領兵?”蘇言羽默默收緊指節。
那弟子道:“陳留王知道司馬大將軍一家與兗州交好,特地支開司馬將軍,是嫡長子陳昔君親自領兵。”
“荀塵洛。”蘇言羽從未如此恨過一個素未謀麵之人。
“言羽,莫忘了夫子所言,我們習武,正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慘狀。手中的武器為了守護,而非複仇與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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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姐,見字如麵。弟一年來長進許多,正月應當還在外訓之中,無法與阿姊團聚,勿念。隻是外訓之時,途經兗州,見兗州淒涼衰敗,百姓流離失所,弟心痛不已。”
冷風從窗戶吹進來,拿著信的手一顫,信落在了地上,蘇言欏慌亂將它撿起。
“陳留王聲稱父親蓄意謀害陳留追尋已久的重要人證。不分青紅皂白攻打兗州,天子不聞不問,兗州獨自拚死抵抗數月,父親求和得以保全兗州。
“然,兗州不僅因此賠償金銀無數,從此還須向豫州納貢,貢品近乎天子。兗州如今苦不堪言,弟以為,此事長姐理應知曉,遂家書奉上。”
蘇言欏伸手觸摸信上字跡,每個字都如同一根鐵釘,生生要戳進她心裡去。
一字一句間,她仿佛看見風雨飄搖的兗州城池,往日安居樂業的子民,徹夜難眠的父親。
她知道當初父親為何急著送他們來幽州桃李芬芳了,他早預見了如今的局麵,卻隻身承擔了一切。
一種難以自經的悲痛從心口傳來,她攥緊了信,用力捂住胸口,壓抑之下努力張開嘴巴,卻連叫聲也發不出,眼淚像兩條小蛇從眼角流到下巴,身體不住地抽搐。
臘月裡的風幾乎要冰凍了空蕩的寢室。
片刻之後,又或許已過了很久,她像是感覺不到冷,麻木地坐在榻上,眼角帶著淚珠,一動不動凝視著地麵。
須臾,她擦了擦眼淚,將信收好,又拿起銅鏡調整自己的神態。
言梧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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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萬苒苒的錯覺,她總覺得近日蘇言欏疏遠了司馬尚。不僅語言冷淡,還有意回避。她忍不住想要探探虛實。
“上回蘇言梧和建觴的事怕不是見效了,她與建觴生出嫌隙了?”萬苒苒用細細柔柔的聲音問萬語凝。
萬語凝微蹙起眉,深知若是上回挑唆成功,那也早該生分了,輪不到近日才湊效,然而又怕萬苒苒不悅,便道:“若真是如此,苒苒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原本我還疑心她會對蘇言梧心有嫌隙,如今看來還是姐妹情更深些,氣也隻能撒在男人身上了。”
萬苒苒托腮思索許久,道:“我還是要親自看看,她倆還有沒有和好如初的餘地。語凝,你去約他倆下山喝酒用膳。”
萬語凝懷疑蘇言欏並不會答應,但萬苒苒的要求從不容許人拒絕,她還是應了下來。
如今蘇言欏也不坐在司馬尚身旁了,於是原本的位置就成了萬苒苒和萬語凝的。
萬語凝替萬苒苒邀約蘇言欏時很是小心,特地湊近蘇言欏,細聲尋問。
因兗州的變故皆拜豫州所賜,蘇言欏實在難以正視於陳留王麾下任職的司馬一族。
但她不解為何獨邀她與司馬尚兩人,怕萬苒苒有心試探什麼,被看出端倪。因而麵露難色,不覺回頭去看司馬尚。
即使萬語凝說話很輕,在一旁的蘇言梧還是聽見了,她雖不知蘇言欏為何躊躇,但看得出這躊躇來自顧忌,她自然也看得出近日姐姐疏遠了司馬尚,天知道萬苒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山下有家叫火雲肆的炙肉鋪子很是出名?語凝,你怎能隻叫上阿姊和司馬尚,大家同去豈不熱鬨?”蘇言梧忽然拍案而起,大聲叫。
“炙肉!”寒寧兩眼放光,“離了西夜我已一年未曾吃過炙肉啦。”
李汐轉頭望向司馬尚,道:“建觴,我怎麼不知你要與三位姑娘下山逍遙?”
司馬尚不明所以,見萬語凝麵色淡然,遂不解地轉向萬苒苒,恰巧對上她羞澀的眼神。
“既然過幾日便是臘月三十,不如大家同去守歲如何?”蘇言梧提議道。
李汐附和道:“若萬姑娘不介意,那自然好。”
萬語凝眼神尋問萬苒苒,然而萬苒苒已以袖遮麵,不知如何應對,她料想已無法挽救局麵,遂擅自點了點頭。
後來寒寧為了最後補償一次荀再持,又叫上了荀再持,欲請了他的一份。
於是這一場由萬苒苒挑起的私人小聚,一下變成了八人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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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三十當晚,一行人脫去白色的院服,包下火雲肆正對大門的長桌一條,各類炙肉滋滋冒油,擺滿了桌麵,可謂“煙繞千峰留五味,香勾四皓出商岩”。
火雲肆除了炙肉出名,更特有“林霰酒”,是采集清晨山頂草葉上的露水釀製而成,平日裡很是搶手,如今得了機會,一行人一連叫了幾壇。
李汐雙頰已微微泛紅,又滿上一杯,對蘇言梧道:“其實我有個事沒告訴你。”他探身向前,朝蘇言梧勾勾手指。
蘇言梧湊了過去。
“李胡子喝了酒就不會細看你的罰抄了,不省人事的時候誰還管你抄了幾遍哈哈哈哈。”他似乎醉了,控製不住笑起來,“所以我和兄弟們先前好多次隻要被罰抄,就先把酒送到千秋堂去,靜候李胡子喝醉,而後隨意抄幾個字給他看便了事了。”
蘇言梧全然不曾想到李汐這樣滿身寫著“正人君子”的弟子,竟也有這等蒙混過關的計謀,不由對他高看一眼。
“你知道他最愛的是什麼酒嗎?”李汐神神秘秘道,“正是這林霰酒!”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蘇言梧也端杯淺嘗,湊近便嗅到同臘梅般醉人的香氣,未溫的酒入口冰涼甜蜜,細品香馥幽鬱,而後從身體裡湧上溫熱的感覺,泛著甜香的溫度輕附上喉嚨。
“著實是美妙。”蘇言梧認可道,心裡盤算著日後罰抄時也給李胡子送林霰酒。
由於荀再持坐在靠邊的位置,這滿桌的大魚大肉,寒寧生怕他漏了一樣似的,一直替他夾菜。荀再持默默望著麵前的碗裡堆成了小山。
寒寧反倒先笑了起來,道:“荀再持,你這算不算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
荀再持並不屑反駁碗裡這座“山”是誰造成的,隻白了她一眼。
“還生氣呢?我請了你這一頓,以後可真的要兩清了。你不會真的還生氣吧……”寒寧抱著他的胳膊使勁搖。
司馬尚道:“他既應了你來赴約,便是不再生氣了。”
荀再持被戳穿了心思,蹙起眉掩飾道:“你一個姑娘家,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寒寧不以為然道:“我西夜可沒那麼多規矩,尤其是好兄弟,碰一下怎麼了。”
“好兄弟?”荀再持臉頰泛紅,一把推開寒寧的手,“誰是你好兄弟。”
開春他便要回豫州去了,虧他方才還想第一個告訴她。他悶悶不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