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為什麼嫁給你嗎?”程璐璐突然問。
肖之況沒說話。
“是我爹和太上皇為了製衡你。”程璐璐說,“我當時其實特彆害怕,都想一死了之。但是萬幸,我沒有。
肖之況,我其實特彆特彆慶幸,當時選擇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我能有機會有一個家,有一個我能無條件相信的人。”
肖之況抱著她的手僵硬了,把人抱的更緊,臉上的表情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那天......城牆下,你不怨我?”肖之況顫抖著聲音問。
程璐璐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程奕光是不會為了我放棄守城的,我當時就已經猜到,你早就已經安排好了。怎麼樣,我聰不聰明。”
“聰明,我的璐璐最聰明了。”肖之況說。
“雖然我知道是假的,但是其實我當時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的,我就想,肖之況這個大混蛋,居然放棄我來換自己能夠重新回京。
所以我自己跑了,當時就是根本不想看見你。可是我跑啊跑,後麵生了病,自己在客棧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這輩子能親密無間相處的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可是為了賭這一口氣,連到死都沒有人能陪著我。
我就突然想開了。我就想到,從前我看見你身上的刀疤,總是想著,啊這得多疼啊。但是這些疤,都是你和他們一起打下來的。一夜之間,就被放逐到邊疆,所有人都會心有不甘吧。
既然安排好了,那就沒什麼問題,我就露個臉嘛,也沒什麼損失。即使是真的一不小心死了,我也算是一條賤命換多少保家衛國的將士一個堂堂正正的名號,十分劃算。”
程璐璐說的輕鬆,肖之況卻覺得每一句話都在鞭笞他,恨不能時間回溯,一刀殺了那個自作聰明布局謀劃的自己。
越來越多的青草冒出地麵,河畔的柳樹飄飄灑灑,孩子們五彩斑斕的紙鳶飛上了天,宮裡也能看見侍女們開始三三兩兩湊在一起。
與這些生機勃勃不同的是,禦醫們來的更勤了,肖之況推掉的事越來越多,一天當中小半的時間都守在程璐璐身邊。
程璐璐開始咳血,嫣紅的嘴唇,眼裡汪著春水,媚眼如絲,麵若桃花。見過的無不感歎一句真是專門勾人魂的狐狸精顯了形。
肖之況的心情卻愈發沉重,周身都環繞著一股陰鬱之氣。
程奕光在半月前也因為程老病情惡化告假在家。
程老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程奕光每天兢兢業業熬藥喂藥,甚至於是擦身排泄,都不假人手,大家都稱讚這位少年將軍真是孝順。
可是再怎麼護理也無濟於事。
大概是三月末的一天,下了微微細雨,程老精神頭忽然好了很多,甚至是被程奕光攙扶著在寢居門口坐了一會。
照顧程老的禦醫小聲告訴程奕光,該準備後事了。
程奕光心知肚明,扶著程老回了房間,晚上的時候就一直跪在程老的床邊。
“沒想到啊,最後,居然還有人願意送我這一程。”程老突然笑了。
程奕光沉默著,看著程老如枯木般溝壑縱橫的手。
“奕光,爹這一輩子都太自私了,從前曲娘在的時候,我一直沒在意過她,眼裡隻有我的功名利祿。
曲娘走了之後,我又開始懷念她,卻從未注意過你姐弟二人。
當年還是璐兒提著刀來找我,要我把你送進軍營的時候,我才頭次注意到她。當時她也才那麼丁點大,十四歲。但是璐兒做的對啊,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多虧她將你送到曲娘舊識身邊,才能寶劍鋒從磨礪出,才能有你今日的成就。”程老一字一句,緩慢地說,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十年,奕光,真是辛苦你了。璐兒想必恨死我了吧,那天來找我,以自己嫁給肖之況為條件,讓我想辦法送你回京的時候,我就在想,在她眼裡,我這個爹究竟是什麼樣的。”
程奕光抬起頭,驚詫地看著程老,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確實不是什麼好爹啊,居然就答應了,哈哈,當時我與皇上正在焦頭爛額不知道選誰合適。”程老自嘲地說,“我這輩子,對不起的人太多,做過的惡太多,最對不起的就是曲娘和你二人。萬幸璐兒與肖之況還算琴瑟和鳴,你也成此大器。能有你送我最後一程,我也是無憾了。”
程奕光的淚奪眶而出,愣在原地半天。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想要站起來,腳已經跪麻了,又跌倒在床沿。
“姐,姐姐......”程奕光就像走丟的孩子一樣,無助地哭喊著。
夜裡,雨轉大,將軍府掛起白色招魂幡,門口掛起了白色的燈籠,下人們悄然無聲地點起了白色蠟燭,正廳裡的棺木咚得一聲,重重合上。
皇宮裡,明明是夜半,卻也騷動起來,侍女們和禦醫魚貫而入又潮水般湧出,所有人都無聲地忙碌著。
內殿裡傳出茶杯破碎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出去!什麼都解決不了,太醫院養你們何用!”攝政王低沉的怒吼從屋裡傳出,太醫們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肖之況在昏迷不醒的程璐璐麵前抱著自己的頭,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怎麼辦啊,璐璐,我該怎麼辦啊。”
第二日一早,程璐璐就醒了,隻是眼前一片模糊。
看見程璐璐沒有焦點的眼睛,肖之況心裡一沉,還是把手裡的溫熱的茶杯遞過去,佯裝鎮定:“喝點水嗎?”
程璐璐順著聲音轉向肖之況的方向,伸出雙手摸著肖之況的臉:“啊,原來夫君的臉摸起來是這種感覺啊,都說看不見之後觸覺會更靈敏,果然不假。”
肖之況閉上了眼睛,終於還是哽咽了,伸手覆上她的手,滿眼都是絕望,把顫抖的嘴唇貼在她的手心:“那夫人可得好好感受一下。”
程璐璐摸著摸著,突然感覺手心裡被滾燙的水漬灼傷。
程璐璐嘴角也開始顫抖,眼淚湧出。
良久,她終於開口:“肖之況,我可能,活不過今年春天了。
我們一起去踏青吧。”
程老也算是舊朝元老,葬禮十分隆重,肖之況也帶著程璐璐一起乘馬車去了將軍府。
程奕光穿著孝衣雙眼紅腫,在門口跪拜迎接。
肖之況抱著程璐璐,把她小心翼翼安置在輪椅上。
程奕光起身的那一刻,看見程璐璐眼睛上覆蓋著的白布條,整個人都停住了。
邊上的老管家拉了拉他,程奕光才反應過來,忙亂地領路。
在正廳悼念的時候,程奕光隔著人群遠遠看著程璐璐。她坐在肖之況邊上,表情恬靜,隻是從前的圓臉已經瘦成了瓜子臉,在不知道多少層的毛毯的包裹下,小小的一隻,脆弱的仿佛一碰就會碎。
程奕光突然就覺得看不清了。
白色的,到底是今日的紙錢,還是二十年前娘去世那天的鵝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