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還是在心裡隱隱討厭起了布加拉提。
他很瘦,又沉默,穿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明明他和我們是同一種人,可為什麼彆人會優待他呢?
尤其是,媽媽把我的頭按進肩窩,然後像護士小姐摸布加拉提一樣摸了摸我的頭,獨自麵對護士小姐厭煩的臉色的時候。
後來我靠在媽媽懷裡輸液,聽到彆人小聲討論布加拉提的母親丟下他改嫁,他還是個孩子卻要自己養活自己,每天還要來醫院照顧他昏迷不醒的父親。
即使我模模糊糊知道那樣的處境是艱難的,但我心裡卻惡毒地想,真好,至少他不會挨打。
於是,我更加嫉恨布加拉提了。
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來,發現布加拉提就站在我麵前,我警惕地盯著他,卻發現他凝望著我沉默的,因為勞累而點著頭打瞌睡的媽媽。
注意到我的視線,布加拉提像從什麼中抽離出來似的,勉強地對我笑了一下。我並沒有因此對他放下防備,我知道那個笑,那是哄孩子的笑,可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我不服氣地想。
‘你的媽媽很漂亮。’布加拉提說,他把護士小姐塞給他的糖又塞給了我,‘快點好起來吧。’
我呆呆地看著他走出去很久,然後他又回過頭來。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的媽媽。
我心中卑劣的嫉恨就那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羞愧。
這是我第一次強烈而清晰地感受到我是個壞孩子。”
你本以為你們不會再見,但也許是你總想起他的緣故,命運將你們安排在了一處。
再見的時候你的媽媽已經去世,你從家裡跑出來躲在巷子裡發呆,卻被布加拉提誤以為是迷路的小孩。你緊緊拉住袖子遮住手臂的傷口,不知為什麼沒有逃走。
布加拉提又一次遞給你一顆糖果——他早就忘記那件小事了,可是他已經長大,他失去父親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的父母,他被迫成為一個大人。
於是,他像那個護士一樣塞給了你一顆亮晶晶的,漂亮又甜蜜的糖果。
布加拉提和警局的人交涉的時候,你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在他們模模糊糊的對話聲裡,偷偷剝開玻璃糖紙,像吃藥一樣將那顆糖果吞了下去。在你幼小的心裡,這是某種帶有魔力的儀式。
你真心地認為,這顆藥能使你長大成為像布加拉提一樣,堅韌冷靜,而且善良的大人。
你不是一個好孩子,但你想成為一個好人。
你回過頭對上喬魯諾平靜的眼睛,他朝你走過來,木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可是,布加拉提不是那樣想的。”他說,金發的男生把你的腦袋按進懷裡,揉亂你的頭發,“威尼斯,布加拉提在許願池用一枚硬幣替你許了願,他說希望你彆再忍受一切,他希望你快樂一些,哪怕你不再做個好孩子。”
那個敏銳的男人早就看出你四周塗黑的格子,你自願將自己困守在原地。
可是人的天性,應該是追尋自由,是貪享快樂,應該是任性,是無畏,是想笑的時候笑,想哭的時候哭。
而不是忍耐,克製,沉默,犧牲,壓抑。
他希望你愛自己,隻愛你自己就夠了,因你是個太乖的孩子,哪怕學壞,你也隻不過是變成一個普通的孩子。
做一個普通的孩子就夠了。
威尼斯的時候,布加拉提已經是彌留之際,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再去慢慢將你拉出來,他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從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他隻能為你許願。
你像溺水的人那樣抓皺了喬魯諾胸口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