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既已深,三皇子好夢。”寧星野抬眸盯著他,淡淡說,“不送。”
“臉破了都不知道,看我看入迷了?”穆戎烈打開裝藥的小瓷瓶,說。
“三皇子豐神俊朗,儀表堂堂,任誰看了都迷糊。”寧星野麵無表情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穆戎烈問:“你牙酸不酸?”
可是寧星野沒有說謊,穆戎烈就是生得好看,“豐神俊朗”不是說著玩的。
他的五官生得濃稠,眼眸深沉,而眼梢飛揚。
一身圓領玉帶織金紅袍,更襯得他厲芒閃爍。
眉心的那顆痣成了精似的長在了該長的位置,讓他在笑起來時爽朗深邃,在皺眉時氣焰逼人。
尤其是他的笑,哪怕是一個裝出來的笑,也笑得坦坦蕩蕩,像天地之間最熾烈灼熱的光。
章柳台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大皇子才氣無雙,二皇子豪飲似江,三皇子風流倜儻。”
這話說得精煉又中肯,局外人自有局外人的獨到目光。
今夜交手,寧星野還瞧出了彆的東西。
風流倜儻的是皮肉,在這個人的骨子裡,藏著不可一世的狠戾堅定。
他為什麼要藏?
寧星野盯著他看,還想再看出些彆的什麼。
“瞧出什麼了嗎?”穆戎烈看出了她那點心思,問。
寧星野不理他。
他指尖沾了藥粉,就著昏黃燭光,俯身點在寧星野臉上。
穆戎烈乃是行軍至人,手上沒個輕重。
傷口處一陣刺痛,寧星野本能地向後躲。
穆戎烈隻手扶住寧星野的後腦勺,冷聲道:“亂動更疼。”
“你輕點。”寧星野被穆戎烈按著頭,躲無可躲。
“我已經很注意了。”穆戎烈道。
話雖這麼說,手上的力道卻放輕了許多。
寧星野不動了,緊閉著雙唇,忍著疼。
這已經是很注意了,那不注意是什麼樣子?捅穿她嗎?
穆戎烈以指尖將藥粉摸勻,鼻尖就在寧星野的咫尺之間。呼吸輕拍在寧星野額前。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腹帶著厚繭,那是長年習武自帶的粗糲。
他不是個鬱都混子嗎?繭是怎麼來的?寧星野心念一動。
“上藥之後會癢。不能撓。”穆戎烈直起腰,蓋上瓶蓋,說,“撓了留疤。”
穆戎烈盯著她,像是在等她道謝。
寧星野並不想道謝。若不是他那條破狗,她又何至於此。
寧星野也回看著他,就不說話。
雙眸對視,無聲處有多少陰謀詭計、陽謀企圖,兩人心中驚雷已起。
一陣陰風吹來,差點將房中的燭火吹滅。
穆戎烈又聞到了那股少女幽香。
他終於開口問:“你到底是何人?”
說話間,穆戎烈已經伸手去撩寧星野的衣袖,今夜不探出究竟是不行的。
“我是你的恩人。”寧星野左手捂右手,說。
穆戎烈眉峰一挑。
寧星野身子前傾,整張臉湊到穆戎烈的目光裡,問:“你身中蛇毒,不想從我這裡拿解藥?”
穆戎烈笑問:“想啊,你給嗎?”
“給啊,放了我就給。”寧星野循循善誘,說。
“那敢問嬰嬰,若是沒有解藥,幾日之後我將毒發身亡啊?”穆戎烈問。
“七日。”寧星野眨了眨眼,說。
“那我可真是害怕啊。”穆戎烈放緩語速,又向前湊近。
兩張近在咫尺的臉在燭光之下你來我往。
寧星野在那凶悍又輕挑的注視下有些撐不住,她聽出了那話裡的意思,不再言語。
“那蛇不過就是一條尚未成年的細鱗太攀蛇,觸之即死的瞎話虧你也編得出來。”穆戎烈伸手捏住了寧星野的下巴,笑得很壞,說,“你三皇子是浪,又不是傻。”
打不贏,逃不掉,騙不過。
這人也太難纏了。
寧星野迎著那冷厲的目光,緩聲道:“久行夜路,願三皇子夜夜都像今夜這般,平安順遂。”
“必不負所願。”穆戎烈鬆開手。
“裴炬!晏塵!”穆戎烈轉身離開,快步走向廊簷,下令道,“房中之人豺狐之心,狡詐奸滑,給我好生看管!”
“是!”
*
翌日清晨,東方剛現魚肚白,蒼慈王遊極早早去了麟德殿。
熱烈的寒暄後,景玄帝與蒼慈王入席用早膳。
“此番疏勒海一戰,阿烈倒未讓朕失望。”景玄帝端了一盅金絲燕窩粥,舀著吃。
景玄帝身著水墨經文道服,病容也掩蓋不住從前高大壯碩的身形。如今身子大不如前,一雙手瘦可見骨,白發從兩鬢悄然冒出。
景玄帝熱衷修道,講究“練得身形似鶴形”,這幾年是越發清瘦。
遊極坐在景玄帝的對麵,已是滿頭披肩白發。
遊極的精神氣兒卻好過景玄帝,他身著乾練的玄色半袖長袍,長年日曬讓他的膚色黝黑,顯得格外神武。
大鬱王朝與胡鄴八旗並非同一族類,故而雙方關係甚為微妙。
在先帝崇武帝時期,雙方因領土之爭曾有過一段你死我活的過往,而後景玄帝繼位。
景玄帝以和為主,積極開放邊境互市,胡鄴八旗得以生存,大鬱王朝得以發展。
遊極作為一方首領,自然樂得看到乾戈化為玉帛的場麵,於是年年向大鬱進貢,甚至將自己的女兒烏日娜嫁到大鬱,以修胡、鬱萬世之好。
出嫁後,烏日娜被封為明妃,誕下三皇子穆戎烈。
滿桌菜肴精細豐富。
遊極不太熟練地舉著筷,道:“孩子是個好孩子。韌勁有餘,但智計麼……”
他正想著“不足”用大鬱話該怎麼說,就聽見外邊通傳:三皇子入宮請安。
景玄帝擱了碗,望向門口:“皇兒這麼早入宮,還未用過早膳吧?”
內宦躬身彎腰掀了簾子。
穆戎烈換了一身大襟斜領麒麟服,大刀金馬地跨門而入,就著滿身寒氣磕頭拜道:“給父皇、外祖父請安。”
“來來來,阿烈。”遊極騰了個位子,“跟外祖父一起吃。”
穆戎烈哎了聲,坐到遊極身邊去。
“今日父皇便要提審寧氏餘孽?”穆戎烈夾了菜,問。
景玄帝將盅裡的燕窩粥一飲而儘,粗重地歎了口氣:“正好你們都在,用完膳便審。”
疏勒海一戰,景玄帝死了兒子,穆戎烈死了長兄,皆拜寧氏一族所賜。
如今寧氏全族儘滅,寧闕的罪總得有個活人來扛。
穆戎烈胃口不佳,沒動幾下筷子。
“寧月滿”三個字像是一粒苦膽灑在桌上,三個人都失了胃口。
候在一旁的淩澈見狀,命人撤了席,凜聲喚道:“傳罪人寧月滿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