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薄鴛鴦成怨偶,唐秋梨更名唐小婉 ……(1 / 2)

百年為期 夜語無情 3865 字 10個月前

“啊,啊,啊……”“咿,咿,咿……”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十,天剛破曉,北京南城的一個臟亂破敗的大雜院中,剛勁渾厚、清麗婉轉的“啊”、“咿”聲已交替響起,打破了晨的寧靜。“東屋的兩位伯伯又開始吊嗓了。”八歲的唐秋梨躺在炕上靜靜地聽著。唐家剛搬來不久,與鄰居們還不太熟。

翻了個身,借著晨曦,發覺母親的位置是空的。母親一直起的早,今天隻是格外早些。

大哥秋茗也醒了。十一歲的他,還不如尋常七八歲的男孩兒高大,性格安靜,長得像根沒吸足水的豆芽菜。因為不足月出生吧,自幼身體不好,晚上常發熱,所以挨著母親睡。此時,秋茗正深吸慢呼地輕聲念著,“出東門過大橋,大橋底下一樹棗,拿竹竿去打棗,青的多紅的少,一個棗兩個棗三個棗四個棗五個……”秋梨知道這也是在吊嗓。自從住進來,大哥就對京劇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這個院兒是個典型的大雜院,大院套小院,共住了十戶人家。秋梨家租了最小的房間,進門就是一盤炕,灶台搭在屋外。其餘九戶人家,除了唱戲的兩位,都是天橋下謀生的藝人。

拉洋片的,口中鑲了顆“大金牙”,每天用小車推著個大櫃子和幾條板凳早出晚歸;滿臉麻子的,說唱數來寶,吃飯的營生是兩片羊胯骨和一張巧嘴;說相聲的,藝名“窮不怕”,落拓不羈,常說些針砭時弊的話,臉上表情豐富;耍中幡的個子不高,全身肌肉虯結,他的幡麵與眾不同,上橫書“就都王小辮”,豎寫“以武會友,晃動乾坤”;練氣功和摔交的“沈三爺”,最拿手的是“雙風貫耳”和“胸前開石”,兼賣大力丸;頂碗的是個光頭,頭頂十三隻金邊細瓷碗還能彎腰練出幾個花樣;砸石頭的,人稱“常爺”,能空手劈鵝卵石,忒厚的城磚,一指頭下去一個窟窿,兩指頭下去兩個窟窿;離大門最近的屋子住了對兒小夫妻,男的俊,女的俏,藝名“賽活驢”,男人腳上綁著驢蹄兒裝成驢子,女人手拿扇子坐在他背上表演。

父親唐克育是極鄙視這些鄰居的,私下裡叫他們“下九流”,秋梨雖年幼也知道不是好話。唐克育每次進院都會先咳嗽兩聲,然後再端模做樣、趾高氣昂地踱進來,對誰都愛理不理的,仿佛是什麼大人物。“其實什麼也不是。”秋梨在心中嘀咕著。她不很喜歡父親,每次父親回來,家裡都不得安生。

二哥秋檀正肚皮朝天地熟睡著,四肢大張,把父親的地兒都占了。“好在他不常回來。”秋梨想。隻要身上有錢,父親就不會回家。爬樹、打鳥、捉蟋蟀……頂頂淘氣的二哥反而更像家裡的男人和主心骨。

十歲的秋檀,個子不高(唐家的三兄妹個頭都不高),人黑瘦,眉骨顴骨突出,眼神堅定精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頑主,有自己一套獨特的規矩。母親高興時叫他“寶貝兒”,心情獄卒時罵他“孽種”。秋梨有些羨慕二哥,卻不知羨慕什麼。

母親和大哥都是冷清的人。這兩份冷清又不同。大哥的冷清像清晨的寒露,不溫暖也不冰人。白淨的人兒霧一般淺淡著,仿佛轉瞬即逝,直教人想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搬到他麵前,隻討他個“高興”。母親的冷清則像口古井,或一眼枯了的泉。丟塊石頭下去,再丟塊石頭下去,也不過是一抹微瀾,令人無力又無可奈何。

幸或不幸,母親是教養極好的,除了偶爾罵二哥幾句,無論遇到什麼事兒都不發脾氣。父親扯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時,不發脾氣;為人洗衣做針線活,低三下四受人白眼時,不發脾氣;家中一口糧都沒有了,父親卻搶她的錢,逼她去館子要兩個菜、沽壺酒時,不發脾氣……“就是塊麵團也忍不了的事兒”,她都忍了。“酒鬼”,“無賴”,“不是男人”……母親從來不罵父親,隻說“嫁了個沒用的男人”。秋梨隱約感覺到——鄰居說父親壞話時母親是高興的。

“咳咳。”屋外傳來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在生火吧?連下了幾天大雨,柴禾都濕了。”秋梨小大人似地歎氣說,熟練地紮好兩條羊角辮兒,從秋茗腳下爬過去,將秋檀的短褂蓋在他的肚子上,利落地下地幫母親準備早飯。卻不知這是她在家中的最後一頓飯。

出門隻見唱京戲的兩位伯伯,粗壯些的那個,正雙手插腰,由丹田托住一口氣到額咽處,嘴裡發出快速的“劈裡拍啦,劈裡拍啦”的聲音,直到氣儘時發出“嘭——啪”的斷音,如此多次,反複不停;纖細些的那個,長了張小圓臉,眼角有淡淡的魚尾紋。“年紀應比母親大。”秋梨暗自揣度,聽著他“苦——哇,容——稟”地吟唱著,似斷不斷、細若遊絲、欲斷又起……看見的卻是他有些嘟嘟的豐唇,覺得“十分可愛”,又“十分好笑”。

其他鄰居也紛紛起了,小院逐漸熱鬨起來。“麵條?!”秋梨湊到母親身邊,看見案板上的食物,驚喜地低叫起來,卻總麼也想不出“今兒是什麼大日子”。雖然量不多、是雜和麵的,對好久沒嘗過正經糧食味兒的她而言仍不啻為一頓美餐。秋梨蹲下身,一邊撿取不太濕的柴禾添入灶膛,一邊偷眼打量母親。

母親的年齡並不大,五官精致,個頭小巧,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兒。看著母親額頭細細的抬頭紋、深長的法令和手掌上厚黃的老繭,秋梨想,“母親年輕時應更美些。”一時間又茫然了,想不出“如何更美些?”母親本就是極出眾的美人兒。

母親原名“蒲若英”,本是官宦家的小姐,祖籍蘇州。是劫難吧?十三歲時遇見到府中做西席(舊時家庭教師)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