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牛車下來,抬眼望見壯麗宅邸內風情錯落的花木泉石,知家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緊張,腳步不自覺遲疑起來。走在前麵的兄長似乎察覺到他的局促,端麗的背影稍稍頓住,側過目光低聲笑問:“知家這是不好意思了?我素來不知分寸的弟弟竟也有今日。”
周遭的侍女聞言也掩口輕笑起來,知家一時羞赧,恨恨道:“兄長此時也不忘取笑彆人。”說著賭氣般加快了腳步,重重踩在清淨無塵的回廊上。
寬和二年,知家十四歲,剛剛官任侍從兼越前守,是年少的殿上人。長兄季時二十二歲,正三位權中納言,已是堂堂的公卿。此時正值三月末,天色稍陰,落花繚繞。知家正由季時領著,前來拜謁方今攝關家的當主,今春除目中剛剛升任內大臣的藤原兼經。
知家的母親是兼經的表姐,故而兼經也算是知家半個叔父。然而在公卿的世界中,這一點點姻親並不足以抹消二人身份的懸殊,至今為止兼經留給知家的全部印象,不過是清涼殿奏對時微風吹過他的腰間玉佩時帶來的遙遠清響,與那身肅整的冠帶朝服一樣是知家觸不可及的存在。此時他彆過目光望向宅邸中央的清冽池水,心裡想的不過是,這樣好的池水,若是可以帶著上次宴席上見到的那個最美貌的小舞女,一起泛舟就好了。
不覺間已走至正殿,侍女們忙著替二人準備座席茶果,而兼經已走到廊下迎接:“蔽廬荒蕪日久,今日迎接明月院二位貴客,真如明月入懷,令人神明清朗。”
季時也不拘束,朗聲笑道:“內大臣好會說笑,內府大人是方今朝中一等清貴之人,若此地尚算蔽廬,下官可就是棲身在荒山敗草之中了。
季時與知家出身藤原北家的三條一係,自父祖代起,在京郊東山繼承了雄偉的真言宗寺院明月院,因此也被稱作明月院家。家格低於清華,而略高於羽林,上數幾代都官至大納言。嫡長子季時容儀豐美,又善談笑,公務勤勉也甚過旁人,在朝中風評甚佳,如今弱冠之齡出任中納言,人人常私下評議,以此人資質,未來升任大臣也未可知。此時,季時也正發揮著與生俱來的社交天賦,同不過長自己三歲的年輕大臣言笑甚歡,剩知家一個人坐在旁邊好生無趣,隻得在二人的言語往來中,獨自吃下一盞又一盞的茶果。
直至向晚時分,連日昏沉的天空終於自陰雲縫隙中瀉下一角陽光,越過池邊的修竹照射進來,蕩漾至人的衣袖鬢絲上。知家狀似無意地端詳起座上兼經的麵容。他生得不比季時那般光芒奪目的俊秀,卻如這宅邸中自然舒展的泉石一般,彆有一番清通閒逸,大抵與顯貴出身帶來的溫和沉著性情有關。他麵龐柔和,少有棱角,在夕陽的映襯下,側麵看來竟顯得比季時還要年輕。說起這府邸,因其中的翠竹格外美麗,被稱作竹泉殿,久之也成為兼經本人的代稱,亦可以想見本人風度。或許今日的會麵比自己想的要輕鬆。知家漸漸放鬆下來,坐姿也不似適才嚴整。
“舍妹與我是同母所出,恰與越前守一般年紀,平日家父與我驕縱太過,心性幼稚,不足大用,卻也有天真可人之處。”知家出神之際忽然被座上之人點名,一時怔忡,但聽身側的兄長笑著接過話:“下官這個弟弟才是心性稚弱,又十分頑劣,真真不堪大用。久聞恬子小姐芳名,內府大人肯相賜如此良緣,不勝榮幸惶恐之至。”接著朝知家轉過目光:“還不快謝過內府大人。”
知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當下皺起眉來:“可是……”就被季時輕叱一聲:“不得無禮。”
兼經並不以為意,未改溫潤神情,季時無奈笑道:“內府大人這下見到了,下官適才可不是謙辭。”
兼經隻覺麵前兄弟二人煞是有趣,慢慢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越前守心性率直,這是好事,如今世間人心濁穢,少的正是這樣純澈的稚子之心。中納言也不要苛責太過了。”接著放下茶盞,稍側過身,正視過知家,竟是端正頷首淺施了一禮:“是我適才言語唐突,婚姻大事卻不事先知會本人,教越前守為難了,向你賠罪才是。”
知家大為窘迫:“大人折煞下官。”說著慌張地伏身重重施禮,衣袖卻直接打翻了旁邊的茶碗,茶水淌了一地。知家滿麵通紅,狼狽得幾乎落下淚來。廊下隱約傳來年輕侍女的笑聲,季時故意露出無比困擾的神情:“下官今日帶這個不曉事的小童冒昧登門,實在是罪過,還請內府大人多加寬恕,下官回去定好生管教,省的來日丟人丟到殿上去。”
兼經笑道:“我卻覺得與令弟頗為性情相投。中納言與越前守若不嫌棄,日後也當多來敝府飲茶。”
季時頷首:“蒙內府大人邀約,下官豈敢不來,隻怕下官來的過於頻繁了,到時不要惹大人膩煩才是。”
知家隨著兄長告辭出門時日已西沉,晚風襲過一庭竹葉,發出簌簌響動。直到乘上回府的牛車,知家才覺因羞惱而混沌的心神稍稍恢複清明。他暗暗咬牙,我是再也不來了。
“我才不會娶恬子小姐。要是兄長喜歡可以自己去娶啊,反正你年紀也不大,朝中人望也高,又與內大臣投緣的緊,不似我這般不堪大用的頑劣小童。”麵對回家後依然躲不開的娶親話題,知家表現出一副與在竹泉殿判若兩人的伶牙俐齒,氣得季時想要把他拎起來掛到中庭的茂密槐樹上去。數日後的初夏清晨,空氣裡開始彌漫纖細的橘花香氣的時節,三條家的宅邸裡又開始上演新一輪的紛爭。
“兼經大人這般年紀已官拜大臣,假以時日定可擔任攝關,能與這等家格的嫡女結親,是我三條家幾代不曾有的福分,你就算不上心你自己的仕途,連一分為家門考慮的心思都沒有嗎,枉費父親昔日對你百般憐愛。我隻道你一味幼稚,未料還薄情忘恩至此。”
“什麼為了家門考慮,繼承我們家門的是兄長大人你,不是我,把這等重大的責任都推卸與我,要不把你的中納言也一並讓給我當呀。”知家朝他綻開笑容,露出一排光潔的牙齒,在對方伸手要打自己前輕捷地跳到回廊外麵,“再說,我告訴你了我有心愛的女子,如今為了攀附高門棄之不顧,兄長大人你告訴我什麼才叫薄情忘恩。”
素善言辭的季時此時居然說不過他,隻得狠狠瞪向庭中身形輕快的少年。知家看見地上的樹影,小聲驚呼道:“哎呀,現在都是什麼時辰了,我該去殿上出仕了。我可不比兄長大人這等清貴公卿之身,每日多的是俗務要做,可沒空在這等無用的話題上消磨時間。兄長大人慢用早膳吧,下官告辭了。”說著頭也不回就小跑往府邸外去。
知家趕到內殿時已隱約聽見裡麵的讀書聲,是《文選》中的一節。年邁的文章博士聲線渾濁而低沉,無端惹人困倦。與之相對,間或傳來的少年嗓音輕緩悠揚,雖稍顯幼弱,卻清亮如深山流泉,深穀春鶯。知家站在階下的花樹下,透過濃密的枝葉,去看竹簾背後偶爾顯露的纖細身影。
那纖細如飄渺燭光的身影,卻正是方今的天子本人。如今天下權柄儘歸年富春秋的上皇,四海無波,年少的帝王身邊大約顯出幾分蕭索。然而與知家同歲的天子早早展露出無愧於十善帝王寶座的高貴風神,知詩書,守孝悌,聰明寬仁,容貌秀美,隻因幼年起生長深宮簾幕之內,未曾稍經風露,貴體略顯孱弱,卻並不妨礙人人期許其成長為無愧往古的聖君。而對知家而言,高居雲端遙不可及的天子,同時也不過是十四歲的純良少年而已,比如此時,聽著一簾相隔的讀書聲,他最為清楚君王心裡想要的是什麼。
不多時,讀書聲漸漸平息,撐開簾幕的侍臣身後,剛剛結束了晨課的天子徐徐向廊下走來。初夏的日光融融流瀉在少年天皇的臉頰上,如珠玉映照出柔和的光彩。天皇知道知家在這裡等候,朝清涼的樹影這邊轉過目光來,笑道:“知家侍從隨朕一起來吧。”
知家趨步上前,走到近處,聽天皇以周圍侍臣聽不到的聲線低低道:“今日侍從為朕準備了什麼驚喜?”
知家聞言抿嘴一笑,滿眼的神采如星光流溢:“臣前日在家中翻出了父祖遺留的曲譜,雖年深日久,卻極宛轉可人,不遜於當代風流豔曲。臣自己作了一版詞,取名《秋塘雁》,排演多時,今日要在陛下麵前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