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這種事,於旁人說是消閒娛樂,對知家而言,卻毋寧說是本職。朝中人人皆知,三條明月院家的知家朝臣,年齒稚弱,生性頑愚,文武皆不足道,全無負擔家門出仕台閣的本事,卻唯有一條天賦絕豔,足獲天子聖心。就是唱歌。
自天皇寢殿出來已是午後,知家懷揣著幾樣珍貴果品,匆匆喚來侍童,乘著牛車朝五條方向疾馳而去。方今的上皇,京極院的母親,亦是今上的祖母,早年獲封院號秋陽門院,如今已年過六旬,退居五條的自邸,每日虔心禮佛,清淨度日。主上純孝,時常記掛著這位年邁的女院,每隔些時日若不親往行幸,便會遣人送些禮物前去慰問。今日知家主動領了這樁差事,急著在日暮之前趕到女院的禦所去。
這自然不是因為知家多麼熱心公務,而是有彆的緣由。
去歲殿上秋宴,院與天皇皆在雅好風流的年紀,特意教朝臣進獻了一眾舞女。上至大臣下至受領,各自選來一名才貌上佳的少女,在夜宴上一競風情。當夜秋空澄清,未有纖雲,晶瑩秋月之下,韶年女子舞袖翩飛,望之如群仙下凡。院大為感悅,當下命全部舞女直接留在宮中侍奉。
同為侍奉天家,去向卻自有優劣之彆。特彆是身份低微的受領、大夫,皆將此視作為仕途增色的手段,爭相賄賂掌管後宮事宜的官員,將自家女子安排去做上皇或受寵女禦的側近女官。而這些舞女中最為薄命的一個,原就是被不過一介國司的養父送入宮中,這國司又在夜宴後幾日突發急病去世。孤零無依的弱女自然無人問津,待後宮的掌事記起此人,宮中各級女官空位早教人儘數占去,恰好秋陽門院身邊舊人凋零,日常起居多有不便,遂打發去了五條,侍奉年老的女院整日禮佛。
柔弱的秋花就這樣被棄置在月光所不及的角落悄然零落,無人知曉。除了知家。在夜宴當日,占去他全部心神的,就是她輕軟的衣袖滑過夜風散落的香氣,鬢角花草上的瑩瑩露水,還有她望過來旋而低垂,如露水一般含情含怨的目光。
他一直記掛著她的去向,多方打探到結局後輾轉無眠,在詩箋上寫下稚拙的筆墨送去,皎月澄明如此夜,秋雁何事獨退飛。
她返還的詩箋上墨跡濃淡不一,教人猜測出執筆者一邊寫一邊斷續飲泣的哀愁,風情宛轉得令人心痛,離群秋雁失歸處,滿身明月隻添愁。
知家並不知道她的名姓,經過這一番唱和,遂在心底喚她秋雁。今日在陛下麵前歌唱一曲《秋塘雁》時,眼前來去的亦都是她的幻影。
知家拜謁過女院,獻上果品並替天皇傳達了問候,自女院居室退下時暮色已濃,斜陽勾勒出一道暗紅,另一側的天空已隱有星辰顯現。這正是古老的物語之中,男子前往幽會心儀女子的時刻。知家壓抑住滿腔的興奮與緊張,悄悄穿過細廊,繞到侍女所居的後院。這樣的舉動在貴族男子中並不鮮見,不如說是人生必經的考驗,然而初次的探險與十四歲的年齡,畢竟無法使他表現得鎮靜老練。悄悄探到幾帳前時,周遭一片沉寂,知家甚至害怕起自己雷動的心跳讓人聽去。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朝著幾帳背後依稀可辨的燭光,與隱約漂浮的女子衣香氣息伸出手去。
可他的手腕剛剛抬至一半,外麵頓時有人聲傳來,知家呼吸一窒,趁著室內女子尚未察覺趕忙退到廊下,蜷縮在月光所不及的陰影處,朝來者的方向望去。
透過樹影,深深淺淺的朦朧月色籠罩之下,有頭戴烏帽子的男子朝這邊緩步走來。他穿著白色的直衣,幾乎與月光化作一體。此地是女院的居所,來訪者即便是上位的公卿,也往往身著齊整的衣冠束帶,莊重謙恭,這人卻這麼輕衣緩帶地悠悠走來,大約是什麼身份至為尊貴之人。然而若說是貴人,他周圍又沒有前後簇擁,喧囂開路的侍臣舍人,月光下獨自一人的身影清靜得近乎寂寥。他是何人?也是來向女院問安的嗎?為何是這樣晚的時辰?知家心下一味好奇,竟忘了自己眼下窘迫藏身的處境,不自覺地探出身子張望過去。直到對方的聲音傳來,他才意識道自己已全然暴露在來者的視線之內,無處遁形。
那人在數尺之外站定,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是新來這五條院供職的侍臣嗎?我沒有見過你。”
知家自知躲不過去,索性直接走到中庭與對方正麵相對,端正行了一禮,自報家門:“下官三條知家,是今春新任的侍從兼越前守,今日奉主上之名來五條院拜謁,並非在此供職。衝撞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三條。”那人沉吟了片刻,“你是三條大納言的子嗣?季時中納言是你的長兄?”
知家眉心稍稍一蹙,聲音流露出一線哀愁,仍是低著頭答道:“正是下官。隻是家父大納言早於去年過世,如今兄長已是家門的當主。”
二人就此陷入沉默,知家聽對方久不應答,猶豫著要不要抬頭,但聽一聲極輕的歎息,飄渺空虛,如早秋蟬翼墜落的露水:“這樣啊。可見我久不歸京,竟已於朝中動向疏離至此。可歎世情無常迅速,變幻不及彈指。想我父親離世之時,我也是你這般年紀。”
他沒有致歉,隻是這樣輕飄飄地歎息,仿佛在說什麼極為遙遠的事情。知家究竟忍不住抬頭,細細看對方的樣子。他大約二十七八歲上下,膚色在衣裳和月光映襯下,顯得明淨而蒼白,全然沒有濁世的氣息。他的言語與神情確乎透露出與浮世相疏離的氣質,呈現出某種琉璃一般輕脆透明的質感,卻究竟是美麗的。這點難言的美感足以抹去他突兀而不合時宜的出現方式,仿佛這人比起金床玉幾,朱樓錦帳的繁華,合該置身於這樣唯有明月往來的陳舊府邸之內。知家壓抑下這種奇妙的思緒,一時不該如何開口,這時另一個從中門方向傳來的聲音打破了橫亙在二人之間的沉默:“右府大人此次進京也不知會一聲,還是女院大人的侍者通的音信。如此來去無聲,真真教故人心寒。”
知家瞪大雙眼,驚訝於眼前這位氣質殊異的人的竟是當朝的右大臣。而適才傳來的聲音也帶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而且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回憶。而麵前右大臣的朗聲應答立即印證了知家的直覺:“內大臣立身台閣,日理萬機,我這等閒人豈敢相擾。”
不遠處站著的正是先前在兄長帶領下拜謁過的內大臣竹泉殿兼經。那樁惹人煩憂的婚姻一事再次浮上心頭,不知何故,知家雖然對攝關家的恬子毫無興致,在尋訪秘密戀人的道路上驟然遇見此人,還是莫名的羞愧難當起來。他方才滿腔的興奮已蕩然無存,一時隻想抽身遠離此地,可恨這右大臣偏又適時地補了一句:“這是越前守知家,三條家的次子,雖初次相見,其言語神情卻覺清韶可愛,來日或可為朝廷所用。內大臣也要多多舉賢才是。”
於是兼經笑著走至近前:“越前守知家,我們先前見過的。”
知家當即低頭施禮:“下官莽撞,擾了兩位大臣清談,下官的差事辦完了,下官這就回去。”
他轉身欲走,卻聽右大臣道:“你落下東西了。”
知家回頭,但見他悠然蹲下身,用玉管般的手指從泥土裡輕輕拈出一張馨香縈繞的紙片來,慢慢拭去上麵的草露,遞到知家手中。知家無比崩潰地發現那正是他準備遞給秋雁的戀歌,他在兩位大臣饒有興致地讀出上麵文字之前急忙將詩箋抽走,聽對方又道:“我與內大臣還要去拜會女院,先行一步,你既辦完了差事,且慢慢在此地逍遙,該是我們打擾了你才是。”
知家攥著詩箋站在原地,木然聽著右大臣轉身離去前最後拋落在耳畔的話語,輕盈卻如有千鈞:“適才的話題還沒說完,我失去父親時也是你這般年紀,如今我世上最要緊的親人就是女院大人。她待我,就同待今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