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 船頭螢火靜,不聞此世愁。(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548 字 11個月前

本朝自開辟以來,藤原北家枝葉連綿,輔翼王室,曆久不衰。唯有先代的中禦門天皇為皇女所出,遂不設攝關,厲行親政。至於方今上皇,更是在盛年之際早早退位,深居仙洞禦所,執掌天下政事。十年過去,海內無事,吉野瑞雪長新,白河櫻花不落,即便是權柄日益受到侵蝕的攝關之家,也在院的治世下擁有一方榮華的棲身之所,為王朝的風雅畫卷裝點新的顏色,而不必歎息家門的沉淪。野老皆言,不料此末法之世,居然重見往古聖代,始信長生不為無益。

然而,自這光明盛世誕生伊始,便有一重陰翳如影隨形,如毒素深深沁入茂盛植物的根莖之內,不見天日,不可拔除,並隨著植物的生長漸漸顯山露水。方今的治天之君,上皇京極院,曾有一名長兄,諱懷仁,生母身份高貴,為大臣之女,中禦門帝年少時冊立的中宮,降生之初便被立為東宮。然而隨著天皇年歲稍長,對昔日迎娶的大臣之女漸漸起了疏離厭惡之情,加以銳意親政,日益鐘愛於皇女所出的第二皇子敬仁親王,亦即如今的京極院。後來曆經種種前朝與宮闈的紛爭,大臣家門凋零,中宮早逝,中禦門帝遂與敬仁親王共議廢黜太子之事,最終改立敬仁為東宮,不久踐祚。廢太子懷仁親王處處受新帝排擠冷落,不斷被削去莊園領地,最後於自邸抑鬱而終。中禦門帝已於先年薨逝,而京極帝的皇統因懷仁的過世失去了所有威脅,遂於春秋鼎盛之年讓位與今上,繼續以上皇之身高居這承平治世的頂點。

先朝一介廢太子的瑣末之事,原本不足以在這海晏河清的聖代掀起絲毫風浪,合該被永久掩埋荒涼時光與史冊的注腳之中。然而自懷仁含怨而死之年,平安京內便天災迭起,至為嚴重的一次竟然有天雷降落在紫宸殿側,將禦所焚燒殆儘,至今猶未修繕完全。而因禦所荒廢,長年寄居公卿府邸的天皇,也自幼玉體欠安,幾度病至危篤。據為天皇誦經祈禱的高僧之言,天皇枕側常有人影顯現,詛咒之聲不絕。懷仁親王怨靈的說法就此流傳開來,朝中內外,人人震恐。

不知是為天皇的深切憂慮所致,還是到了掛心淨土,追憶此世罪孽的年紀,京極院似乎漸漸對一生淒慘的昔日兄長生了惻隱之心,不僅親自修建神社供養,還不斷為親王唯一在世的子嗣加官進爵,下賜領地。大約院的誠意有了效果,近幾年來天災漸漸稀少,天皇亦在元服之後日益健康起來,平安京再次回歸一派春風榮華的光景。

而那位懷仁親王的遺子,亦是今上的從兄,諱雅成,已於早年下降臣籍,賜姓源氏。在院的殷切天恩之下,順次升遷,年未三十已官至右大臣兼左近衛大將。大約因父親的遭際,他於政事並不上心,而是在京城之南的宇治修建了壯麗的宅邸,召集了一群文人僧侶,常年在此棲遊,鮮少進京。故也被人稱作宇治大臣。

一並拜會過秋陽門院之後,源雅成應邀到藤原兼經的竹泉殿小酌。夏夜澄明,偶有流螢映水。兼經親自斟了一杯酒遞給他,笑問:“右大臣此次進京所為何事?可是聽厭了宇治川的日複一日的波浪,懷念起洛中的絲竹歌管?”

“一味高蹈避世,清高太過,反而落了凡俗。如內大臣這般,出則逍遙台閣,入則與這修竹清泉為伴,如此仕隱兩得,始是天下第一等的真風流。我等自愧不如,日後還要多勞內大臣提點才是。”雅成故作無奈地搖頭歎息,“何況既然身列朝籍,總有不得不出麵應付的時候,不容我一味放浪下去,隻好寂寞了宇治的河水,多候我幾日了。”

右大臣的事務可多可少,一年半載不出仕也並非什麼新鮮事,然而近衛府大將卻有例行的儀式必要親自主持,不得輕易推與他人。兼經於他微含諷刺的恭維不置可否,隻繼續笑問:“教右大臣流連不去的,怕不隻是河水聲吧?我聽聞右大臣專門修築了一處彆院,招來洛中洛外的舞女歌人,貴賤僧侶,每日歌吟念佛,不啻此世的淨土。聽說近日還有一名宋人,是宋國南方某處寺院的高僧,據說得了佛祖啟示,輾轉來到我朝,眼下正寄居宇治,常與右大臣往來,可有此事?”

雅成道:“果然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內大臣。確有此事。我朝粟散邊土,又逢此佛法淪喪的末世,淨土渺遠,若果能與異國高僧結緣,也不失為自救的一劑良方。”

兼經低頭慢慢摩挲著冰涼的杯盞,半是認真地感慨:“與右大臣交談,直令人摒棄俗心。如下官這等沉淪濁世之人,偶爾也不禁羨慕。”

雅成聞言忽然斂去了所有笑意,神情肅然地注視著兼經,直到對方也緩緩抬眼看他:“內大臣若是願意,隨時可以來我的彆莊一遊,長住亦可。以內大臣的聰慧,若逢高人提點,頓悟佛法,定遠在我之前,來生安樂,可無疑也。”

兼經目光流露出一線寂寥,少頃卻輕輕搖頭,語調平靜得幾近冷酷:“右大臣知道我的,我從來不希求佛法的垂憐。何況下官心性愚淺,應付此世已自顧不暇,如何去談往生。”

雅成忽然覺得興味索然:“是我多事,內大臣乃是玉台金殿之上榮華不可限量之人,前生果報非淺,如何輪得到我這等山水樵夫關照。”

兼經習慣了他這等言辭,也不辯駁。月色漸滿中天,流轉在二人杯盤之間。出身天家,卻淪落臣籍,因目睹父親抱恨離世的淒慘境遇而早早起了厭離人世希求淨土之念,卻因為父親化身怨靈的不經之談重新被推上人臣極位,依舊不改出世之心一味盤桓山水的寂寞王孫,與身為攝關家嫡子,一身負荷家族與朝廷重望,投身朝局風浪在這末世力保家聲不墜的烏衣公子之間,就這樣長久保持著不可思議的友誼。時至今日,縱然位居右大臣的顯職,表麵風光無兩,然而雅成究竟是怎麼獲得今日的官位,又如何能懈怠公務一味優遊,眾人自然心知肚明,忌憚者有之,輕蔑者亦有之。算來京中能如此毫無隔閡地縱情閒話之人,竟唯有兼經一人而已。

然而這長年的情誼並不能抹去二人性情的巨大差異,特彆是關係到佛法之事。大約是飲了酒的緣故,雅成此時模模糊糊地回憶起許多往事來。他記得兩人年少時常常圍繞佛事論爭至麵紅耳赤,較之魏晉士人的清談亦有過之。當世貴族崇佛本是常事,而雅成尤其熱心,重返朝堂後有一半的莊園收入都供去了寺院。與此相對,兼經的厭聞神佛在當世公卿間更顯得格格不入。如今二人都已位列大臣,心性老成許多,這些口頭爭執就漸漸少了。隻是現下雅成在薄醉間記起兼經昔日對他說過,自己平生宿命是振興家門,輔翼朝廷,如此塵心濃重,若僅為了一點死後安樂去求告神佛,反而顯得虛偽,必不能稱神佛之心。他就覺得,雖然自己常自命山水清高之人,若論心性至清至潔,卻終究遠遜此人。

當然,這樣的感慨雅成是斷不肯說出口的,他隻望了望周遭的花木泉石,歎道:“如此良宵,故人相對,醇酒滿喉,所欠者唯絲竹耳。內大臣家可有歌者?雖說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在我看來,唯有絲竹與山水相和,方是人間妙境。”

“我不比右大臣當世風流,沒有在邸中豢養歌者的習慣。”適才二人間一瞬浮現的裂痕重歸烏有,兼經笑著駁回他的無理要求,想了想又道,“不過右大臣雅興,若願意親操一曲,下官也願意陪侍。”

他喚家中舍人取來胡琴與琵琶,將琵琶遞給雅成,自己執琴。雅成欣然接過,撥動絲弦的同時慢慢吟誦起一支近世的歌謠:“船頭螢火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