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經接著吟唱下去:“不聞此世愁。”
琴聲與琵琶相和,淙淙流泉為伴。待一曲終了,東方已現微白,雅成放下琵琶,仿佛終於對今夜的相會心滿意足:“上次與內大臣合奏,是幾時的事了。今夜儘興,更何可言。不敢耽擱內大臣天明公務,我先告辭了。”
他起身,輕軟的衣料滑過階下,沾上一點夜來的芬芳露水。兼經送他出門,中途閒話道:“說到唱歌,適才右大臣在五條邸相遇的三條越前守知家,年紀雖少,卻是當世一流的歌者,陛下亦常常留他在身邊隨侍。既然有緣相見,右大臣也可留幾分心。世間知音相逢,總是佳話。”
雅成流露出一絲困惑玩味的神色,似乎想要出言詢問什麼,末了卻隻是頷首:“好,我知道了。”
兼經送至府門,望著他乘車遠去,遙遙淹沒在淡白的曉光之間。待收回視線,方見自己襟袖間徘徊著一點流螢,在深色的朝衣上投下淡淡光彩,不由回想起適才二人共同吟奏的詞曲。在水畔安靜燃燒的螢火,果真不知曉世間的憂愁嗎。
當夜知家從五條邸離開時已近黎明,初次嘗到清曉彆離滋味的少年隻覺渾在夢中,天末猶殘的月影也似伊人麵孔。他直接回到家中,垂下帳子,也不用膳,裹著衣物在榻上躺了半日,直到黃昏時分才起來點上燈燭,摸出筆硯準備寫一支戀歌送去。此時忽然有童仆來報,說府上來了宣旨的藏人,要知家親去會見。
知家不明所以,搖了搖頭,勉強自宿醉般的朦朧心神中清醒過來,急忙整頓了衣飾前去。但見藏人眉眼間填滿笑意,深深一拜:“恭賀越前守升遷。”
知家皺眉,隻道自己猶在夢中,待終於分辨出藏人的言辭,看清遞到眼前的書簡,頓時大為驚異地瞪大眼睛:“近衛少將?!”
他自然無由知曉昨夜竹泉殿發生了怎樣的對談,更無從料想自己命運的車輪,如何在剛剛從宇治逍遙歸來的大臣輕輕撥動下開始輪轉。他此時隻能反複確認這其中究竟有何紕漏,直到藏人笑出聲來:“這是左近衛大將大人親自向陛下提出的奏表,左大將多年來從未有這般親自指名要過屬下,陛下也是報償其難得的舉賢之心,才能如此迅速地批示任命。越前守——不,左近衛少將大人這是得了貴人賞識,卻還不自知呢。”
“左近衛大將。”知家喃喃自語,幾番來回,這如在雲端的顯貴官職終於與昨夜相會的奇特人影慢慢重合,他卻無論如何不能理清其中的因緣,隻道是那位舉止異於常人的大臣開的一場荒誕玩笑。藏人見他一味愣怔,再度施禮道:“下官尚有公務,先行告退。少將大人明日起便是近衛府的官員,不要忘記早起去拜會長官才是。”
末尾的一句如一股冰水兜頭澆下,教知家徹底從迷離曖昧的離彆情緒中醒轉過來。他捧著文書佇立到樹蔭上流轉的金色夕陽完全消隱,剛要轉身回房,便望見長街儘頭兄長乘坐的牛車緩緩駛來。
傍晚歸來的季時聽聞此事,震驚更在知家之上。剛獲準上殿,出任侍從不足一載,便轉為近衛府少將,這即便在攝關家的子弟中亦屬異例,何況是三條家的次子。然而一貫熱心於家族升遷的季時卻並未表現出相應的歡喜,了解緣由後略微皺眉,語氣竟帶了幾分審問意味:“你幾時與那位大人走得那麼近了?”
知家無奈:“我也不知道啊。”
他複述時故意掐頭去尾,隱去所有同秋雁相關的片段,隻說是前去五條邸履職時與自宇治還京的源雅成偶然相會。季時何等通透之人,豈能不知他含混言辭後彆有隱情,此時卻也無意拆穿。燭影搖曳,將他眉頭微蹙的秀麗麵容映出一線難言的隱憂,最終卻隻搖了搖頭:“那位右大臣的來曆你也知道,不是什麼適合親近的人物,事已至此,雖不知是福是禍,你去了後言行總要多謹慎些,彆無端成了人家的棋子。”
季時鮮少露出這般嚴肅而飽含關切的神情,是以知家也難得乖順地聽著兄長教誨,沒有刻意頑劣頂嘴。直到對方再次撿起那個話題:“與內大臣家小姐的婚事,也不宜遷延,兩家擇一吉日,儘量入秋前辦妥才是。”
知家哭笑不得,當下起身:“我今日困倦的厲害,先回房了,兄長大人也早些就寢。”
不知是白日睡久了的緣故,還是今日樁樁事宜惹人煩憂,知家輾轉至更深依舊不得安寢,直到稍稍撥開帳子一角,望見與辭彆五條邸時相似的纖薄月色,方才懊悔地想起,自己終究是錯過給秋雁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