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知家和季時如臨大敵的姿態相反,出乎二人意料,源雅成並未對知家表現出什麼特殊的關注。第一日正式會麵不過是例行的長官與下屬的交接,南殿的櫻花早已開謝,溶溶天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流瀉在回廊與玉階上,雅成身著肅整的冠帶朝服與他遙遙相對,顯露出與那夜荒廢宅邸的月光之下截然不同的威儀。微風吹過他的佩帶,清越的玉器撞擊聲也惹人敬慕,仿佛之前的奇妙相逢不過是知家的幻夢一場。然而那畢竟不是夢境,否則無法解釋知家為何會出現在這裡,與那些年齡和家世都勝過他的同僚比肩。
近衛府的公務並不繁忙,眼下並無什麼要緊的儀式,且一年間的儀式早已擬定人選,知家這般驟然上任的新人反而清閒,隻是不再有機會日隨時到天皇的禦所唱歌。一日天皇問及知家近況,聽過玩笑道:“朕身邊這等佳客忽然被右大臣要了去,好生寂寥。右府又不知惜才,可恨珠玉蒙塵,朕如今想再把你要回來,隻歎追悔莫及。”
少年君臣之間的親昵談笑,又不知怎地傳到當事人耳中,雅成覲見天皇時笑言,原先的左少將忽然離世,原不過想填補空缺,不意竟得陛下佳客,何幸如之。乃知此度京城歲月,不為虛度。
然而言辭如此,實際上雅成依舊於知家不甚理會,甚至公務都漸漸少親自吩咐了。這場莫名其妙的升遷帶來的衝擊隨著時日淡去,這天近衛府公務早早結束,尚未到日暮時分,南風拂過庭樹,送來一片蟬鳴,知家不知何故莫名惆悵起來,既不願回家也沒有去處,遂在庭樹下漫無目的地徘徊。這幾日宮中舉辦太後的壽宴,歌會舞樂不絕,稍有才情的女官皆被選來陪宴。若秋雁不是寄身於那蕭瑟的五條邸,而是在宮中某處侍奉,想必這樣的時日也會忙碌起來,說不定會有相見的機會。一念及此,知家但覺心頭難言的愁怨又濃重了幾分,稚弱心智間第一次浮現出人生無常,貴賤殊途等等諸多感慨來。
知家正自出神,眼前延伸開去的禦道上漸漸車馬駛出,大約是與太後多少有些緣故的赴宴者正結束了雲間仙樂的清賞,各自從宮中退出。心知年長而一心禮佛的女院定不會出現在這等場合,知家還是忍不住延頸張望,期待他的戀人會陪坐在哪一駕裝飾肅麗的女車中。仿佛與他的惆悵心境相應合,黃昏時分忽然起了大風,適才的明媚光景霎時被飛卷的濃雲吞噬,枝葉墜如急雨,有的拍打在輕柔的車簾上,將之掀開一角露出車中高貴女子不肯輕易示人的姣好容顏,引起侍女的一陣陣低呼。眼見就要下雨,知家趕忙掐斷綿長的憂愁思緒,快步向外走去,卻未邁出三五步,身邊的茂密樹冠被疾風襲過,有什麼暗影從眼前一閃而過,以比樹葉更加沉重的聲響墜落在地。知家尚未反應過來,已不自覺頓住腳步,恰好擋在下一駕駛來的牛車麵前。
隨著車夫急促製住牛車,伶牙俐齒的侍女清亮亮的嗓音已從半掩的車簾間傳出:“是哪裡來的無禮之輩,在這裡擋人家的路,就不怕驚擾貴人嗎。”
知家原就心情不悅,根本無心致歉,執拗地抿嘴朝來者瞥了一眼,剛要舉步離開,就聽車裡傳來細細柔柔的另一個聲音:“剛才落在地上的是什麼呀?”
這語調輕細,言辭卻頗為直截,全無迂回的敬意,想來是來自車駕的主人。知家順勢回頭看去,驚異地發現那不明的墜落物居然是一隻鳥,是什麼一時叫不出名的雀類,雖然現下羽毛淩亂顫抖著,依然可以看出已有了鮮亮的顏色,大約是剛剛褪去雛鳥絨毛的年紀。這樣的生靈無端喚起知家心下一片柔軟憐惜,他再度停下腳步,想要近前看得更真切些。適才的侍女顯然怒了:“果真是輕薄無禮之輩,還不速速退下嗎。”
大概是自己這樣一個人遊手好閒地徘徊,被看作了什麼無官無位的宮中雜役,知家一時氣惱,當下頂撞回去:“我是近衛府的少將三條知家,不是什麼輕薄無禮之輩,尊駕卻是何人,言語這等尖刻,才是真不怕衝撞了宮中的貴人。”
那侍女似是被他的言辭奪去了氣勢,一時無話,知家趁此蹲下身,雙手捧起地上瑟瑟發抖的鳥雀,纖細的羽毛滑過掌心,他隻覺一顆心都跟著顫抖了一瞬。這時車駕的女主人天真無瑕的聲音再度響起:“那是鳥嗎?你可以拿來給我看看嗎?”
知家猶自負氣,卻也不好回絕,隻小心翼翼地捧著蜷縮成一團的小鳥遞到車旁,車簾從裡麵被掀起一角,昏暗的光線中女子隱現的麵容如幽暗密室間的光潔瓷器,又像千尋海水之下的瑩瑩寶珠。少女輕輕驚歎一聲:“好可愛呀,可以讓我也摸一摸嗎?”
身為貴族之女,麵對陌生男子,這樣的言辭無疑不諳世事得近乎反常,知家此時卻並無心探究,隻是想趕快了結這一樁擋道公案,趕在下雨前回府上去。然而越過慌忙伸手來接的侍女,大抵是過於迫切的好奇心作祟,那稚嫩聲音的主人竟主動欺身上前,用絲帕輕輕接過幼弱的生靈。於是在這樣的動作下,原本深埋於幽暗車廂之內的容顏隨著簾幕開合,在一瞬之間一覽無餘。與稚拙的聲音和舉止相應,那分明還是個孩子,雖然已經披上了公卿貴女的繁複裝束,白皙的麵孔和淡墨描畫的眉眼卻純淨得如同一方硯水,尚未沾染人為的色彩。她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彆過頭躲回車廂之內,又問:“可以把它送給我來養嗎?”
她迄今每一句話都以問句結尾,微微上揚的語調乾淨得近乎蒙昧,帶有奇異的蕩滌人心的力量。經由適才的匆匆一瞥,知家心下的惱怒焦躁不知幾時消散無蹤,未及作答,天地驟然為細密的雨絲籠罩。於是少女再度吩咐侍女將簾子掀開一個縫隙,遞出一隻遮雨的鬥笠來,隻是這回小心的避免自己的麵容暴露在知家的視線之內。她說:“我是來受邀參加姑姑的壽宴的,眼下正要回家去,這鬥笠暫時用不到了。是我耽擱了時間,害你淋雨,你先拿去用吧。”
知家忙低頭接過。公卿社會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使他一瞬間並不能從當朝太後的侄女這一身份喚起直接的聯想,直到無意識間暗自沉吟了幾輪,頓覺心下一震,猛然抬頭的瞬間,隻聽少女接下來的言辭與心中揣測無縫隙地重合:“你若要還回來,就遣人放到太後那裡就行,我還會再來的。就說是藤原恬子的東西,太後宮中的女官都知道我的。”
知家在蒙蒙細雨下遭遇一場狼藉相逢之際,季時這邊正置身寬敞清淨的東宮禦所之內,在當朝東宮興味盎然的注視之下,與三兩當世才子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文酒往來。素來離群獨往的源雅成也難得置身於這樣的風雅盛會之間,坐在緊鄰季時的上座。風流詞客一時連珠並玉,教人挪不開眼。
雨聲轉急,夾雜著簌簌落葉撞擊在窗紙上,季時緩緩起身,伸手將格窗掀開一角,站在撲麵而來的潮濕水氣間,閉目輕聲道:“聽這瀟瀟暗雨打窗聲,不知今日又有幾家紅粉,殘燈照壁,夜雨獨眠呢。”
他引用的是白樂天的詩句,坐客中遂有一人笑道:“今日東宮詩會,何等賞心樂事,中納言怎麼忽然有心替那些閨中紅粉閒愁?莫非是香草美人,借風月以言誌,實則抱怨自身官位沉淪,備受冷遇,在此向東宮大人一訴愁怨呢?”笑罷又歎,“下官失言,方今朝中青春得意者,除中納言更有幾人,若中納言尚抱不遇之悲,我等瑣末之輩早該退身草野之間,有何顏麵躋身這東宮禦所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