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雅成隻低頭自斟自飲,仿佛周遭的談笑都與他無關。卻是東宮揚眉反駁道:“此言大謬,若說冷遇,那當是此人冷遇了我。自中納言一去,一年來殿中誦詩之聲幾絕,唯有我日日企盼他肯往我門前偶一駐馬,豈輪得到他來抱怨。”
季時合上窗子,轉身深深施禮,落座取來杯盤和筆硯:“此是臣之過。臣自罰詩一首,罰酒一杯。”
季時因在同級朝臣中才學秀出,曾蒙受院的青眼,多年擔任東宮亮的職務,與東宮有師友之誼,直到一年前升任中納言才解去此職,如今隻在這樣偶然的筆墨之會重訪東宮禦所。東宮敦仁親王與今上相差不過一歲,與性情溫和內斂,喜好和歌與音樂的天皇不同,東宮乃是精力蓬勃的英朗少年,擅長蹴鞠騎射,文化上則偏好音律峻整的漢詩文,據說十歲能誦《詩經》《漢書》。昔年京極院退位不久,權柄未穩,天皇年幼多病,院遂聽從陰陽博士和儒生的建議,早早立主上的異母弟敦仁為東宮。如今海內無事,宮廷文化興隆一日勝過一日,朝臣皆言,主上與東宮文武相濟,各負和漢之才,皇室安泰,國家康寧,可無憂矣。
東宮顯然對這位舊臣頗多眷戀,每有自作詩文,都遣人抄寫了送去三條邸請季時圈點品評。今日於滿座才俊之間,亦對季時表現出格外的敬慕與親昵。夜色轉深,遠山終於浮現出一線澄明月色,映照在滿庭花草晶瑩的雨露之上。今宵賓主儘歡,待雨聲漸歇,客人各自起身拜謝告辭,東宮一一含笑相送,直到與季時辭彆之際,忽然遣侍從到內室取了幾套精美衣料過來,笑道:“季時卿今日所作詩文文采卓異,超出旁流,自當有賞。”
季時趕忙拜謝,連稱惶恐,東宮又道:“季時卿家的女兒如今幾歲了?差不多到著袴的年紀了吧。可擇一吉日,辦得盛大些才是。這些可是專供後妃皇女的衣料,也算我多年承蒙詩文指教的一點心意。”
庭中漸漸起了涼風,吹動荻花上的露水。秋聲轉眼即至,階上隱約出現零落的金葉,而三條邸卻全無秋意半分蕭瑟之感,日日絲竹歌管,車馬絡繹不絕,繁盛光景更勝往昔。在東宮的殷切饋贈下舉行過季時長女繁子的著袴儀式後,與新郎本人的意願無關,知家與攝關家嫡女藤原恬子的婚事終於如期而至。年少的新郎新婦以外,這樁婚事的促成者兼經和季時,兩家上下眾人皆列席其間。特彆是兼經和恬子的父親,已於前年入道隱居嵯峨的前關白殿下,竟也親自入京替女兒送上一杯賀酒,教當場眾人皆惶恐感佩。待入夜之後,殿下在侍臣簇擁之下離去,加以酒席過半,場中氛圍適才漸漸輕快起來。
除卻置身花團錦簇中心的新婦恬子本人,另外兩抹鮮亮可愛的色彩,來自兼經的長女,七歲的汐子,與半月前剛剛結束了華美著袴儀式的季時長女,時年五歲的繁子。汐子與恬子姑侄之間素來親密,此時的汐子並不理解公卿世界中婚姻與政治間的微妙緣故,隻朦朧的意識到自己大概再不能如往常一樣隨時依偎到姑姑身邊撒嬌嬉戲。於是懵懂的童子之心,卻在這烈火烹油的繁華氛圍之間敏銳地嗅到一絲難言的感傷。隔著遙遠座席前的薄紗,她看不清姑姑此時是什麼神情,燭光流瀉在她瑩白麵孔上,想必也如水光在細白的瓷器上搖曳。為人威重的祖父已然離席,此時心思鬆懈下來,不知是不是困倦的緣故,那一線感傷愈發濃鬱起來,她從喧囂宴席上彆開目光,心下酸楚得近乎落淚。
身為上客的兼經並未及時察覺到女兒的異樣,直到有細心的年長侍女親切詢問:“汐子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和乳母回去休息?”說著朝旁邊三條家的侍女掩口笑道:“旁人都勸汐子小姐不必來,小姐卻一味不依,非要來送恬子小姐一程。汐子小姐與恬子小姐平日最是親厚,此時恐怕在舍不得呢。也是大人嬌慣,竟也依了汐子小姐,如今卻教貴府上的人見笑了。”
汐子原就心下彆扭,此時讓自家侍女以如此輕佻的口吻說中心事,愈加羞惱起來,背過身去,低頭抿嘴,一動不動。兼經見狀隻是麵向季時苦笑:“確是我平日驕縱,家中女子一個兩個都心性愚淺至此,委實是我這個父兄的罪過。”
所謂家中女子,一個指的是汐子,另一個指的自然是恬子。此時安安靜靜坐在簾後如一對精致人偶的少年夫婦,前日在宮中上演的一場狼藉相逢,早就經由好事宮人之口傳到了今日一眾列席者耳中。事後若非季時製止,知家還真要到太後宮中去做什麼歸還雨傘的多此一舉行徑,而攝關家這一邊,那天為二人的初遇發揮了關鍵作用的雛鳥,現在已經在內大臣官邸的豪華鳥籠裡褪去絨毛,每日搖晃著豐美的尾羽,悠然觀賞出入府邸的當朝公卿顯貴。
季時將目光投向下方座席的自家女兒,雖比汐子還要年幼兩歲,繁子卻紋絲不亂地靜坐在席前,小小的臉上一派莊重神色。季時示意侍女領她到麵前來,低頭溫聲道:“汐子姐姐不開心了,你去陪汐子姐姐一起玩好不好?”
繁子意外的毫無怯色,當下輕快點頭,幾步走到徑自垂頭賭氣的汐子身邊:“父親前些日子送了我好些禮物,其中有一套我最喜歡的貝殼,內側用金泥油彩畫了源氏物語中的人物場景,好看極了,我們去玩貝合遊戲吧。就是把貝殼分為兩組,上組向下扣著,下組讓侍女依次取出一枚,我們從上組裡猜哪個可以合成一對,猜對多的人贏。還可以讓侍女給我們講畫麵裡的故事。”貝合原就是近來在閨閣間新興起的遊戲,她又說的有趣,汐子抬眼看她,終於猶豫著輕輕點頭,起身同她一並前去。旁人望見這一對小女兒情態,皆不由莞爾。繁子勸動了汐子,大約心下得意,又雀躍道:“父親說這是東宮大人賞給我的,教我好生珍重,我還是第一次拿出來和彆人一起玩,汐子小姐可不要分心哦,我一定要贏過你。”
汐子卻仿佛全然沒有被她勾起好勝之心,隻困惑地微微歪頭:“我不想和你比試誰猜中的貝殼多,我隻想聽故事。裡麵真的畫了源氏物語的人物場景嗎?”
二人一麵說話一麵在眾多乳母侍女的帶領下離開,少頃兼經向季時笑道:“繁子小姐年齒雖少,卻口齒清曆,神采過人,果然有中納言的影子。適才聽繁子小姐說,東宮也為著袴儀式備了厚禮,想必也是懷念其中納言在東宮供職的歲月,從上皇至東宮,皆如此垂青中納言之才,令人想見在中納言蔭蔽之下,三條家的繁盛定當綿延曆代,我家這個妹妹要沾些福氣了。”
他神情和煦,不過是一番公卿之間常見的言辭往來,季時也立即得體地應和回去,大抵是舍弟娶得攝關家貴女是家門至幸,往後還要仰仗內大臣提攜雲雲。隻是與東宮相關的話題,隻在此蜻蜓點水地閃現了一瞬,不複浮現於接下來的言語之間。
而遙遠座席間一切的人員進退,杯盞往來,童女的天真笑靨與公卿的言語機微,於並排靜坐的知家和恬子而言,都不過化作連綿燭火間明明滅滅的虛幻影像,化作屬於他者的另一個人世,而與二人所處的現實無關。在這一方隻有二人共享的狹窄現實裡,知家稍稍側過目光,去端詳自己的年少妻子。燭火所不及的暗淡陰影裡,恬子的光潔麵容泛著柔和的光亮,她嘴角含著若有似無的恬靜笑意,眉眼清澈一如當日車簾開合間的匆匆一瞥,是不沾染俗塵的一方清水,即使是在如今濃重的妝容塗抹之下。她也如他一樣,懸隔於喧囂的繁華光景之外,即使這繁華的名目,恰是因他們而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