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無事過去,宮中種種繁瑣的歲暮和新年儀式告一段落,近衛府亦恢複了平日的清閒。待積雪下隱隱可辨柔嫩的新鮮草色,難得羈留京中認真履職了半年之久的源雅成再度卸下繁重的朝簪冠帶,準備回到宇治的春山環抱之間,繼續他的優遊歲月。
春月朦朧,晚風尚有餘寒,雅成如來時一般身著輕軟的直衣,行將離開官署的前夜,喚了當夜值勤的知家過來:“我要到五條邸向女院辭彆,你要不要同行?”
他言辭中有揶揄之意,知家自然知曉他的用意,麵上一時現出淡淡羞惱之色:“下官今夜尚有公務,請大人另擇他人隨行。”
雅成的笑容愈發刻薄起來:“是我失言,我卻是忘了,三條家的次子新娶了攝關家的貴女,一心撲在這金枝玉葉上,自然無瑕記掛那些荒廢宅院裡的野草閒花了。”
知家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悠悠注視其自己的長官:“人言宇治右大臣清高遠俗,每與之談,使人生林下之感,頓忘京洛風塵,卻原來這麼關心彆人家的風月之事,可見傳言大謬。”接著眨眨眼,又是一笑,“再說哪家男子月夜尋花,願意當著自家長官的麵。大人不要把此事說與內大臣,下官就感激涕零了。”
他這般在雅成麵前應對自如,省去上下級間的繁文縟節,流露出跳脫本性還是頭一次,雅成亦不覺稍稍意外起來。他正色道:“適才是玩笑話,我早已送信與女院辭彆,眼下不必再行叨擾。我要去另外一個地方,你陪我一道吧。”
知家皺眉:“先說好去哪,大人要是直接把我順道帶去宇治一去不返,我可不好向家門交代。”
嘴上如此,他還是亦步亦趨跟著雅成出門上了牛車。雅成將車簾徐徐卷起,用折扇輕輕拍打在掌心,柔聲念誦:“春來非暗亦非明,世間何及朧月夜。”知家遂苦笑道:“大人這是要做光源氏去尋朧月夜嗎,我可不肯做惟光陪你一道。”
二人在緩緩挪移的月光間言笑半晌,知家終於忍不住試探道:“大人,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待對方輕輕頷首,方道,“大人究竟為何提拔我做這近衛少將呢?”
“無他,那夜五條邸一麵之緣,就覺你為人任情任性,與季時中納言相去甚遠,頗覺可愛。後來又聽說你是當朝屈指的擅歌之人,就起了薦才之心。”雅成繼續擺弄著扇子,心不在焉地應答。知家卻捕捉到他言語中一帶而過的微妙含義,蹙眉道:“大人不喜歡我兄長嗎?”
雅成放下扇子笑道:“我喜與不喜,有什麼要緊,我這般不上心朝政的閒散之人,礙不到你兄長的仕途。這般好天良夜,何必費言語在這些沉重無趣的話題上,說起來知家少將,你還沒有給我唱過歌呢,白白辜負我一片憐才之心。”
知家無意在這樣靜美的春夜違逆行將離彆的長官,平靜笑笑:“大人想要聽什麼呢?”
“你昔日獻與陛下的一曲《秋塘雁》,宮中人人讚歎,如今且為我唱一支春日豔曲吧。不知今春京中的櫻花,又會是怎樣的爛漫之景。”
知家靜默半晌,輕聲問:“原來大人也會舍不得離去嗎?我隻道大人視這京洛繁華之地如緇塵汙穢之所,恨不能早一日深山遁世,現下卻要為了櫻花流連不去嗎?還是有什麼彆的牽絆?對啊,大人每次往還都是獨自一人,難得沒有隨行的家眷?”
雅成舉起扇子敲了敲他的肩頭:“陛下要你唱歌,你也是這般不知輕重地多話?”
知家不情不願地噤了聲:“下官失言。”見他口中道歉,目光依舊不服氣地閃爍,雅成遂長歎:“我可不是什麼清高遠俗之人,是你高看了我。一片深山遁世心,無端卻被櫻花染,古人尚且如此,我又豈能免俗。況人生在世,若是連這點對春花秋月的哀憐都要抹去,又與螻蟻何異。命縱如朝露,心卻不可似頑石,說了你也不懂……”他的聲音就此低沉飄渺開去,漸不可聞,良久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你唱還是不唱。”
此處沒有絲竹,知家拗他不過,隻好輕輕閉目徒口而歌起來。他吟的是《春鶯囀》的曲調,配上幾首歌詠春日櫻梅的古歌。少年的嗓音豐潤圓美,雖不比昆山玉碎,卻恰似剛剛辭彆故巢的春鶯,踏落深山初綻的花枝上的細雪。雅成似頗為滿意,也不再提什麼新的刁鑽要求。牛車經由綴滿月光的路麵向著城南一路駛去,直到鳥羽一帶,知家終於稍稍坐立不安起來:“大人不會真要把我帶去宇治吧?”
雅成笑容中帶了幾分嘲弄之色:“這般山水清福,一時還輪不到你。”又過了片刻,車駕在草津附近緩緩停下,雅成輕輕催促他一聲:“下車。”
深夜時分漸漸收斂了霧氣,橫亙在草津岸前的是清寒月色映照下的桂川,蜿蜒綿延,幾欲與天上的銀河相接。知家隨他向河邊的空地走去,衣擺掠過新生的青草,沾染清涼的露水。雅成順著水流的方向望去,早有船隻在此等候:“我接下來要從這裡乘船前往,你再與我在這裡說說話吧。”
“大人想和我說些什麼呢?”
“你從前可曾出過京?可曾經過此處?”
“小時候父親曾前往熊野古道參拜,我一並隨行,此外就沒有了。不過那時走的是山路,這出京的水路還是第一次來。”知家轉身,目光越過前冬殘留的稀疏蘆葦,向江麵的方向眺望開去,感歎道,“這月色下的桂川真美,以前隻在和歌裡聽過,桂川的月光格外澄明,恰如月中有桂樹一般,若是到了秋季,風光大概會更勝此時吧。”
“沿著水流再往南走,就是宇治川,我小時候常常站在這裡,朝那邊張望。”聽至此處,知家露出困惑神情,雅成沒有看他,隻神色平靜地繼續道,“我那時就住在這鳥羽之地,大抵是習慣了這洛外的山野,直至今天,還是不慣在三條五條的繁華之地久居。”
知家並不清楚多少前朝故實,隻順著他發問:“親王大人在這桂川附近修有宅邸嗎?”
“父親退離東宮之後,隻覺世事無益,簪纓可厭,沒有接受朝廷贈予的太宰帥的官職,帶了僅有的家眷下人到城南隱居。後來資用蕩儘,宅邸亦漸漸荒蕪,家臣四散,父親殷憂成疾,長日纏綿病榻。那時我就常常一個人到這裡來,望著桂川上那些往南的行舟,古人常言,宇治是憂愁之地,在我看來卻似教人神往的淨土,我總是想,這些船可以帶我一起走就好了。”雅成負手遙望,言語時神色如常,並不見哀傷之色,“後來,我自己有了官位資財,就立即著人修建了宇治的彆莊,果然是人間勝地,比我幼時想象的還要好。可惜父親所居近在咫尺,卻不曾親往一遊,至今想來,還是替他覺得可惜。”
知家一時無言,靜默了良久,輕聲詢問:“親王的舊邸現在何處?大人如今也會偶爾到此暫住嗎?”
雅成不由微笑起來,仿佛他問了什麼極有趣的問題。他撤回目光與知家對視,故意一字一頓道:“是我讓人拆了。”
知家頷首:“這樣啊。”
他的反應如此平靜,反倒教雅成倍覺意外。他皺眉:“你不覺得意外?”
“有什麼可意外的啊,如果我是大人,我也會這麼做。”知家如是應答。清亮月色下,少年微微抬起的麵孔上一派真誠,褪去了平日的頑劣氣質,顯得異樣清澈無垢,“既然對逝者與生者都是傷心之地,如今又是無用之所,又有什麼留著的必要。隻是向大人今夜這樣偶爾經過,憑吊流連一番,就已足矣,何必為這些無用的事物再耗費心力和資財,白白給那些好事的後人添許多談資。”
雅成笑出聲來:“你這話說的直白,卻頗合我心。我原本一時興起舉薦了你,看你處處平庸,都後悔了,今日又覺得我果然還是有識人之明。”
知家無奈:“大人你這是誇我還是自誇?”
雅成仿佛頗有興致,繼續逗他:“說到親眷之事,我聽內大臣說你同北方夫人情意甚篤,等我下次回京,知家沒準就是做父親的人了。”
知家麵色微紅,故意誇張地瞪圓雙眼:“大人你居然有閒心替他人操心?”
方今貴族之家,子女多寡往往關係家族升沉榮辱,年不過四十已育有兒女十餘人者亦不鮮見,然而宇治右大臣年近三十,妻妾若乾,卻至今未有男子,據說隻有一個早年同侍妾生的女兒,交由乳母養在京中某處僻靜之所,大臣亦鮮少過問。此事往往成為公家私下的瑣碎話題,也有人說,右大臣本就是不接世事之人,恐怕是預備著哪天削發入道,早早免除這俗世的許多牽累呢。
個中緣由自然無人知曉,即便是麵對朝中唯一稍稍得以交心的兼經,他也隻是在一次薄醉之下倚靠著臨水欄杆納涼時,以一貫輕巧的語調透露過如下莫名其妙的感慨:“若得男子,固然要為了官位升晉百般經營,半分不肯落於人後,徒增煩憂,便是女子,生長閨房之內,不及風霜,雖一時清婉可愛,年紀稍長,嫁娶之事即在眼前,從此明珠離掌,俯仰由人。至幸者不過嫁入皇室,到時又要一一操心帝寵多寡,皇嗣有無,荒唐者乃至於發動諸國寺院神社,連年念經修法,總無寧日。可見世間子女之事總不過如此,樂往哀來十之八九,上者損心勞神,下者愚頑可笑耳。倒不如自家風月逍遙,雖終不免無常之悲,畢竟博一個風雅之名。”那時與他同樣輕袍緩帶,斜倚欄杆的兼經,聽罷隻得笑歎:“你若要取笑我以振興家門自命,庸俗競進,可以直說,何必這般拐彎抹角。”
雅成自然不會對十五歲的下屬說起這些,他繼續悠然道:“若真有這般喜事,早些知會我,若需要什麼祈禱,我那邊可還有宋朝的僧人。”
知家哭笑不得:“那下官先行謝過大人。”
二人分彆時恰逢月滿中天,知家站在河邊,目送雅成乘舟遠去。滿川河水蕩漾著細碎的銀波,小舟浮沉,仿佛當真可以一路順流直到天河之上,超脫所有浮世的苦難。被獨自遺棄在浮世中的少年就這樣久久佇立,直至東風臨夜,冷透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