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母大人,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去找汐子姐姐一起玩呀?”
春日無事,三條邸的午後悠長靜美,繪製著雪後新鶯景致的屏風背後,身著鮮亮春衫的女童抬頭綻開甜美的笑容。恬子憐愛地輕撫繁子柔軟的童發,笑道:“汐子心性柔順,繁子卻這般好動,竟能一麵之下就結姐妹之誼,也是不可思議的因緣呢。”
大概是平時除乳母侍女之外並沒有多少嬉戲對象,小姑娘心下寂寞,自那次在婚禮宴席上的短暫相會,就一直惦念著要再與汐子一道玩耍,還纏著父親專程替她送了好些新鮮玩物到內大臣邸,以表明真切的友情。繁子本就是不認生的性情,與這位同為攝關家出身的叔母恬子也迅速親近起來。開春以來,季時一直公務纏身,又比以往更加頻繁地接受東宮的邀約,每日往來朝堂與東宮禦所,幾乎沒有片刻安閒。這幾日更是不知出於職務還是私人的交誼,竟匆匆離開京城,前往南都奈良,去處理一些興福寺的寺社事宜,每日與僧侶為伴。興福寺乃是藤原氏的氏寺,如今由季時出麵與之往來,儼然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代攬藤原氏宗教事務的資格,愈發引得旁人歎息,三條家的年輕當主是如何前途不可限量。
當然這些事宜與閨房內的女子無關,擺脫了父親監管的繁子全然不理會乳母的訓誡,整日幾乎沒有安靜讀書習字的時候。此時她正心安理得地頂替了昔日汐子的位置,依偎在恬子身邊言笑晏晏。
恬子亦對此並無抗拒,甚至會著意挑選時新的畫冊,給繁子細細講那些風雅王朝中流轉的故事。年輕的新婦擁有輕柔細潤的聲線,猶如待字春閨的稚嫩少女。大約是源自優出旁人的家境與教養,攝關家無論男女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少許多,透著一種與世間風霜絕緣的明潤天真。算起來恬子比知家還要年長幾個月,去年冬天已經滿十六歲,此時與繁子坐在一起言笑,卻隻如尋常人家春閨閒話的一雙姐妹。
然而繁子自然不是幾本畫冊幾個故事就能哄過去的孩子,自季時離京後她每日都會拉著恬子的衣袖央求:“叔母大人偶爾也回家去看看吧,把我一起帶去好不好,我有好多話想和汐子姐姐說。”而隨著季時還京日程的臨近,這種請求逐漸頻繁和迫切起來,“父親從來不允許我出去走動,整日在家中好無聊啊,乳母隻知道重複父親的話來教訓人,鬆丸這人也無趣得緊,叔母大人就帶我到內大臣家走走嘛。”
季時在外人前雖是倜儻灑脫之人,對子女管教卻意外地嚴格。對待繁子,還有小她一歲的弟弟鬆丸,皆嚴苛有加,常常以詩書禮教訓誡。而鬆丸雖是男子,卻心性平順溫和,不似繁子諸多怨言。麵對滿腹委屈的小姑娘反複央求,恬子到底無計可施,加之確實想念家人心切,終於在這個春意漸濃的午後鬆了口,與她小聲約定:“就這一次,晚飯前回來。”
繁子笑得眉眼彎彎,拚命點頭,良久才稍稍疑惑道:“不用和叔父大人一起嗎?”
恬子眨眨眼,抿嘴一笑:“我還想同母親單獨說說話,不帶他。”
繁子雀躍起來,跑回房抱了一包裹想要送給汐子的玩物,二人換上女子外出的裝束,帶了一名貼身侍女,乘車往竹泉殿而去。
同中納言季時一樣,內大臣兼經也是長日奔走公務的勞碌之人,恬子隻料定他不在家,是以見到在廊下佇立的兄長時倍覺驚訝。麵對不打招呼就擅自回家,順便帶來了對方家小女兒的恬子,兼經除卻苦笑再無其他,心下感慨果然這個妹妹還是稚子心性,懷疑起就這麼把她嫁與人婦究竟是不是個妥當的決定。
兼經當下派了家臣送信到三條邸為自家妹妹身為北方夫人的輕率舉動致歉,這邊則安排幾個年長可靠的侍女,一路小心護送著繁子到汐子房中,圓了小姑娘故友相會的夙願。安頓好這些後長舒一口氣,最後方帶著恬子前去拜會母親。
前關白殿下自出家後移居嵯峨,潛心修習佛事,留北方夫人在京中,與子女為伴。大概出於此原因,夫人於兒女倍加親厚,此時與初為人婦的女兒重逢,亦不由百般憐愛湧上心頭,絮絮言談間不覺已近黃昏。恬子私自還家本就是出格之舉,何況又帶著繁子,兼經亦不便放任她久留,在日暮之前勉強分開了戀戀不舍的母女二人,同恬子一並走至階下。派侍女去叫繁子的間隙,兄妹二人在站在早春的澄澈池水邊,看夕陽時分的一泓金波搖蕩。
兼經望著水麵,自言自語一般:“不知季時中納言此去奈良所為何事,近代以來寺社勢力與日俱增,院和陛下也常常為之煩憂,此次不是生了什麼事端才好。”他稍稍轉過目光,麵向依舊沉溺在母女分彆情緒間若有所思的妹妹,若無其事道,“知家少將平時可說起過什麼?他沒有同行嗎?”
恬子回神微笑:“少將向來不上心神佛之事,這點倒是與兄長一模一樣。”
麵對她的輕輕玩笑,兼經隻是點了點頭:“這樣啊。”
他神色如常,並未追問下去,恬子卻莫名地留心起來,用餘光偷覷兼經的表情。兼經為人溫和自製,待人接物素來極有分寸,往往使對方有如坐春風之感,也因此廣為世人稱讚。然而此際隻有恬子得以覺察,她一貫神情和洽不見喜怒之色的兄長,此時言辭稀少兀自沉思的樣子,或許說明他心下並不愉快。天真純淨如白瓷的少女同時也是經曆了全部攝關家教養的貴女,此時自然不會輕率地出言詢問,隻是安靜低頭,顯出繼續沉浸於離情彆緒的樣子。
兼經卻繼續笑著開口,仿佛恬子的擔憂不過是一瞬錯覺:“如你所說,我生性不喜神佛之事。不過來日既是要繼承家門,輔翼王室之人,如此任憑心性,輕忽了寺社之事,卻是萬萬不該。聽恬子一言,倒是教為兄頓悟起自身過錯了。季時中納言既長於此事,日後若能相助一二,實乃至幸。”
他頓了頓,又問:“聽聞中納言近來是東宮禦所的上客,東宮性情聰敏,又有憐才之心,與中納言可謂賓主相得。少將與東宮年齒相近,平日可有往來?若得中納言舉薦,想來得個權亮之類的兼官並非難事。”
恬子搖頭:“少將得陛下愛重,又要負擔近衛府的公務,每日兩方奔走已自不暇,如何還有閒心去參東宮的末席。”
兼經露出了然的神色,此時侍女已領著繁子遙遙走來。小姑娘顯然頗為儘興,小小的臉上神采飛揚,走至麵前站定,乾淨利落地行了一禮,言語清朗:“繁子參見內大臣大人。”
適才壓抑微妙的政治話題一時消散無蹤,兼經低頭與繁子對視,笑容和煦道:“繁子比上次見長高了,越來越漂亮懂事了。以後也常讓叔母帶你來玩,不過,可不許瞞著你父親了。”
繁子的聲音稍稍沮喪起來:“可是父親不讓我隨便出門。”
“你下次想過來了,悄悄派下人通報一聲,我就寫信給你父親,說是我邀請的,汐子想你了,你父親會答應的。”
聽兼經語調異樣真誠,繁子再次眉開眼笑,雀躍道:“謝謝內大臣,繁子記下了。”
“去吧,代我向你父親問好。”見兼經笑著點頭,恬子牽過繁子的手,頷首道:“今日謝兄長接待。”
她同繁子和侍女一道到中門外上車,放下車簾時還是忍不住向外張望了一眼。春日的夕陽將整個竹泉殿溫柔地包裹,泛著淡淡的光彩。那是生養她的地方,如今卻仿佛在凝望另一個世界。她鬆手,垂墜的車簾將那片輕柔的金色徹底阻隔,徐徐轉動的車輪將她帶去從屬於她的命運,不由分說,不可回旋。
那是她的道路,也終究是世上每個人的。
寬和三年的暮春,三條家的當主,中納言藤原季時自奈良還京,自此與興福寺關係愈加深篤,每有寺社事宜往往由其出麵擔任上卿。翌年秋,先任興福寺彆當致仕,在其奏請朝廷的推舉下,任季時為新任彆當,自此總攬藤原氏氏寺事務。
寬和五年夏,入道前關白於嵯峨山莊中,麵向西方,手持五色絲線,念誦佛名而逝,行年五十六歲,時年二十八歲的內大臣藤原兼經成為名副其實的攝關家長者。同年秋,知家再度經由近衛大將源雅成的舉薦,擔任左近衛中將,升任從四位。同年冬,改元永淳。
永淳二年春,兼經越過上位的雅成升任從一位左大臣。知家室藤原恬子有孕,年末平安誕下一名男嬰,乳名桂丸。
永淳三年春,時年二十七歲的季時升任從二位權大納言,達到三條家父祖以來的極官。同年夏,季時嫡子鬆丸元服,由東宮敦仁親王親筆賜名,曰良時。同年冬,兼經長子元服,名曰道衡。
永淳四年夏,左大臣兼經長女,時年十三歲的藤原汐子入宮為天皇女禦。同年秋,冊為中宮。
永淳五年春,時年二十歲的知家升任參議,從此正式躋身公卿之列,稱宰相中將。並於賀茂川沿岸的四條一帶修建自邸,攜妻兒移住。同年秋,季時長女,時年十二歲的藤原繁子以女官身份出仕東宮禦所。
王朝的畫卷就這樣順著流淌的光陰悠悠展開,畫中人物安然委身於命運的推移輪轉,閒來為春花開謝與秋月盈缺歡喜或是感泣,直至永淳五年的隆冬時節,平安京為前所未見的大雪覆蓋,冰雪連日不化,街邊漸漸可見饑凍瀕死的庶民輾轉□□。有陰陽師竊竊私語,這定是災厄之兆,無論卿相百姓,皆宜閉戶謹慎度日,不可有輕率之舉。
歲暮就在這樣人心惶惶的蕭條氣氛中度過,而到了永淳六年的開春,仿佛是陰陽師的預言得以應驗,正月十三,高居仙洞禦所,執掌天下權柄十餘年之久的治天之君京極院猝然薨逝,行年四十九歲。上皇尚在鼎盛之齡,亦未聞有何重病,溘然仙去,天下震愕。滿朝文武在一色喪服間度過這前所未有的寒冷春日,京中充斥著對末法之世到來的悲歎。而待遲來的東風終於消融封凍的河水,眾朝臣仿佛從漫長的噩夢蘇醒過來,與比夢境更加嚴酷的現實直麵相對。
天皇無子,東宮是年紀相仿的兄弟。昔年曆中禦門與京極父子兩代,自過往獨自占儘春風榮華的攝關家手中奪回權柄,開設院廳,重整朝中體製,換得近三十年泰平盛世的院政,因治天之君的驟然缺席,一夕之間再度陷入風雨飄搖的狀態。
原本寓意政風淳明,治世永久的年號永淳,因上皇的薨逝倉促地改元建和。建和元年的春天,知家二十一歲,正一手牽著東倒西歪走路的桂丸,一手搖晃著從牆頭折來的柳枝,徒步走到臨近宅邸的賀茂川沿岸,遙望波光瀲灩的河水,輕輕吟唱著一支關於春日楊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