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為上皇服喪,這個春季的種種朝廷儀式也大多省去,時值三月,往年楊柳櫻花交織如繽紛錦緞的平安京顯現出異樣的陰沉蕭瑟。對三條家而言,這慘澹春色中唯一的興致,來自去年起出仕東宮禦所,在這個三月休假回家小住的繁子。時逢國喪,即便是好尚繁華的季時也不好為迎接女兒張羅什麼盛宴,隻叫來了少數親近的家眷在自邸小聚。
知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亦好奇這位性情爽利異於尋常女子的侄女,在經曆半年的女房生涯後是否也成長為溫柔敦厚的貴族女子。而恬子前些日子稍染風寒,今日仍體中倦怠,不願外出,知家遂留她與桂丸在家,獨自出門登車,向熟悉的三條邸而去。
十三歲的繁子身著數重紅梅的女房裝束,烏發流泉般垂墜身後,粉白小臉上一雙漆黑晶瑩的眼眸如深沉海水下流轉的星辰。童女時代明媚跳脫的氣質並未隨著年齡增長而消退,隻是經過精致教養的洗練,褪去了稚拙之態,顯得愈發堅毅□□,轉盼間靈氣逼人。看得知家心下暗暗驚豔,不由憧憬,自己下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就好了。
而繁子不僅繼承了父親明豔的容貌與開朗的性情,還有驚人的才氣。昔年厭棄書卷整日與乳母侍女鬥智鬥勇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長為東宮禦所中最富機敏才情的女房。繁子作為大納言之女,出身雖不比來自攝關或清華家的女禦,在女房中卻也是最上等的,平時自然無需料理什麼雜役,大多數時候隻需坐在幾帳或屏風背後,以流利的言辭與來往東宮禦所的貴客進行種種優雅而暗藏機鋒的對答。她的名氣也漸漸在朝臣中流傳開來,有好事者稱,與東宮的大納言君交談,令人想見昔日清少納言風采。
此時在久彆重逢的父母親族麵前,卸下在禦所的繁瑣禮儀,繁子又展露出幾分昔年的嬌憨情態,她見知家登門,施了一禮盈盈笑道:“繁子見過叔父大人。”見他是獨自前往,又不加掩飾地流露處少許失望神色,“叔母大人沒一起來嗎?桂丸是不是已經會說話了,我還想聽他叫我姐姐。”
跟在繁子身邊的是季時的嫡長子良時,三年前元服的鬆丸,此時已是從五位的侍從。他皺皺眉頭,小聲道:“姐姐你好沒禮貌。”
繁子瞪他:“要你教訓我。”
知家不禁莞爾,望向對麵含笑走來的兄長,半是真誠半是玩笑地歎息:“好羨慕兄長芝蘭玉樹滿庭,我何年才能有這般福氣。”
季時毫不客氣地應答回去:“當年娶妻你還百般不願,若不是我相逼,恐怕桂丸還沒降生呢,還不快感謝於我。”
知家哭笑不得,恨不能去堵他的嘴:“這麼多人看著,兄長你胡說些什麼。”
繁子適時地困惑揚眉:“叔父大人你曾經那麼不願意娶叔母大人嗎?”
眾人一時大笑,知家無奈告饒:“兄長本就是當朝第一的嫻於辭令之人,如今又添上這清少納言轉世助陣,我哪裡敵得過,快快放過我吧。”
三條家今春至為明亮的時光就這樣在兄弟親子間的玩笑往來中開篇,待見麵的寒暄告一段落,知家心緒稍稍沉靜下來,不由輕輕感慨道:“去年此際,我尚朝夕住在這三條邸,如今卻成過客,繁子亦然。近來又逢天下多故,看此處一草一木,頓使人生時移世異之感。”
季時笑道:“我可未趕你二人走,不如說無論子女手足,一到年歲,皆各逐前程去也。再過幾年,良時也另尋去處,就要剩我一人枯守故宅,與庭前老樹同朽,可歎可歎。”
春風得意之人故作頹唐之語,總是惹人發笑,周圍的侍女也不禁掩口。季時今年恰三十歲,風神俊秀高華一如往昔,隻是身形稍稍豐腴了些,加上身居大納言的高官,添了幾分與台閣重臣相襯的威嚴氣度。親族間的閒談告一段落,季時終於步入今日第一要緊的正題:“趁著繁子休假,我想帶她擇日去拜謁冷泉二位夫人。先前已幾度書信往來,二位夫人也有此意願,此是我家門至幸之事,不可不珍惜。”
年初薨逝的京極院,生前所寵愛的一位典侍,號冷泉局,因獲封二位,世人稱之冷泉二位,與故院育有一名皇女明子內親王。天皇與東宮的母親皆已不在人世,冷泉局身為故院晚年唯一的愛幸之人,加上由內親王繼承的大量皇室莊園,至今依然保有超然的政治地位。季時說的含蓄,然而熟知公卿社會運作方式的在場諸人立即領會到他的用意。特彆是知家隻覺凜然一驚,適才的玩笑心情蕩然無存。他暗自攥拳,隻覺掌心一片寒涼汗水。原來如此,向來為人輕快的兄長麵向子女一貫秉持的嚴苛教育,原來是早早籌劃至這一步嗎。
所謂的拜謁,所謂的意願,所謂的幸事。兄長是想讓冷泉局將繁子收作養女的。而費這般周折,所求不過是,從此繁子不再是以大納言局這樣的女房身份出仕東宮,而是以準皇女的地位,名正言順地成為東宮的妻子。這樣的迂回手段,對富有野心的公卿並不新鮮,然而這些僅在遙遠物語中聽過的故事,如今就要由自己心思縝密的兄長親自排演了嗎?
那東宮呢?東宮對此也早有默許嗎?知家一時出神,六年前繁子莊重華貴勝過同等家門女子的著袴儀式,那時的裝束正是東宮下賜的吧?昔日自己一味困擾於娶妻之事,並未在意身邊動息,如今想來,風起於青萍之末,世間種種細微變幻,半分不容人怠惰輕忽。他望著笑靨如常的兄長及周遭眾人,一時又恍惚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那樣嬌憨好動的小姑娘,怎麼會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如此大膽的家門期待呢?
繁子若無其事地聽完眾人的祝賀言辭,故作抱怨之色:“父親大人唯一沒問過的,就是我願不願意。”
季時皺眉:“都多大的人了,還這般言語無狀。到時不許在二位夫人麵前失儀才是。”
繁子報以如花笑靨:“我可是人稱清少納言再世,宮中女子間酬對,需要父親大人來教我嗎?”
因父女二人的言語來往,座中氣氛再度活潑起來。知家也跟著笑出聲來,心下一個念頭卻漸漸轉濃,這是適才被他們拿嫁娶之事開玩笑時都不曾有的。今日沒有帶恬子一道前來,真是太好了。
“故院許諾下賜與春日社的莊園一事,依左府之意,當如何處理?”
今日朝會結束,待群臣各自散去,天皇屏退旁人,於內室單獨召見了左大臣藤原兼經。年輕的君王舍棄了溫吞迂回的語調,以鮮少展露的銳利目光靜靜凝視著方今朝中第一位的重臣,直白地拋出疑問。
適才朝會上,眾公卿議論紛紜,久久難以決斷的,是有關今年春日祭的事宜。南都奈良的春日大社作為鎮守王室與藤原氏的寺社,素來享有崇高的地位,每年二月都會由朝廷派出敕使前往參拜,逐漸形成慣例,號為春日祭。而今年由於故院突然薨逝,天下居喪,種種朝廷儀式一時荒廢,待君臣終於從國喪的哀傷中漸漸回神,重整朝廷法度,不覺間已到了三月下旬,超出了往年春日祭的期限。因此方才公卿會議的議題,在於今年的春日祭是否延期舉行,還是直接取消。經曆如何維護朝廷威嚴與是否失敬於神靈等等課題的冗長論爭,參議以上的出席者依次發表意見後,最終由左大臣兼經決斷,今年的春日祭即便延期,依舊要不失體麵地舉行,且須立即著手安排,最遲不能超過四月。
然而,例行的儀式舉辦與否,不過是問題的表麵。此時君臣二人相對,深埋於土壤之下的盤根錯節終於不加掩飾地浮現在年輕天子的言辭之間。就在去年年末,故京極院曾許諾賜予春日社一處莊園,報答與一名神官的私人情誼。然而隨著故院的離世,大量院領的莊園財產去向麵臨重新裁定,春日社的莊園贈予一事就此被擱置下來。或許是宣示帝王無聲的威嚴,天皇顯然不願沿襲故院的意願,將其直接移交春日社,而必要重新經過天皇與公卿的裁定,作為院領財產再分配的一環,即便僅僅是形式上的流程。而與寺社進行交涉,及時抑製對方可能抱有的不滿,使寺社認清皇權過渡的現實,同時采取適當的懷柔手段重新締結寺社與天皇之間的關係,才是這次敕使的真實使命。因此,此次春日祭可以延期,卻絕不能輕易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