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使 與東宮的大納言君交談,令人想見……(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5705 字 11個月前

在擺脫故院體製,對寺社恩威並施,重建自身威嚴這一點上,攝關家的長者與天子達成無言的默契。兼經不假沉吟,肅然應道:“此事事關陛下威儀,凡涉及故院領地之事,皆應經群臣議定,由陛下躬親裁斷,縱使有人以與故院因緣為由,強加索取,亦不可輕易應允。”

天皇微笑道:“左府之心與朕心合,此事便交由左府去辦了,日程人選,皆可自行裁決。”

兼經深深頷首:“臣必不負陛下所望。”

天皇點頭,笑容轉深:“朕尚年輕,許多事不懂得,日後朝中諸事,還須常常倚仗左府輔弼。”

由兩代上皇經營而成的縝密院政體製之下,一度走向疏遠隔閡的皇室與攝關家,於隻言片語之間,在這個春日,再度走向會合。

知家結束了今日近衛府的職務,剛剛準備回府,恰巧遇見剛從天皇處退下的兼經,遂佇立寒暄了片刻。微風拂過禦苑的碧樹,鶯啼之間,偶有落花飄散二人的襟袖之上,自旁人看來,當是一副公卿相對言笑的閒雅宮廷圖景。

自適才禦前的沉重話題解放出來,兼經流露出一貫溫潤和緩的神情:“今春多事,久疏問候,知家中將近來一切可好?聽聞中將在賀茂川附近修建了自家宅邸,中將是有閒情雅趣之人,想必池苑庭院也彆有一番意趣,待得了閒暇,必要去登門一賞。”

知家笑道:“是下官疏忽,不曾來問候左大臣。大人若有意光臨敝宅,下官隨時恭候。隻是大人的竹泉殿是當世公卿宅邸中首屈一指的清雅壯麗之地,兩廂對照之下,到時不要嘲笑下官品味庸俗才是。”

二人又閒話了些許,兼經問過恬子與桂丸的近況,遂各自登車彆過。這些年來,與季時隨著年紀漸長體格稍顯寬厚,從而增添了貴人的威儀不同,今年三十三歲的左大臣兼經明顯較昔年清減,呈現出某種脫離俗世濁氣的清冽氣質。加之攝關家諸人所共有的素白臉色,知家偶爾會擔憂他的身體狀況,此時亦見其眉眼間隱有倦怠之色,遂想起前些時日自家領地進獻了一批滋補的藥材,回府後立即讓侍從取來,準備撿幾樣給兼經送去。

知家做這些時四歲的桂丸湊上前來,對父親的行為頗感好奇:“父親你在做什麼呀?”

知家頭也不抬:“你舅舅公務繁重,我怕他身體吃不消,想送些補品過去。”說完看了看自家兒子似懂非懂的神情,隻覺可愛的緊,伸手捏了捏他的粉嫩臉頰,適時地教育道:“桂丸下次見了舅舅,也記得說幾句關切討喜的話,你舅舅肯定會很開心的。”

桂丸並不領情,皺著眉看了看那堆黑黢黢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所謂藥材,又嫌棄地看看父親摸完這些東西又來捏自己臉的手,發出十分真誠的疑問:“我舅舅不是朝中最厲害的大臣嗎,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他真的會稀罕父親你這些破玩意嗎?”

知家抬手去敲他的頭:“這叫心意,你這個傻子。”

恰逢恬子從屋外進來,撞見這一幕,低低驚呼一聲,快步上前將桂丸攬到懷中,嗔道:“大人你乾什麼?”

上一刻還笑嘻嘻的桂丸立刻努力擠出兩滴眼淚,縮到母親懷裡委屈控訴:“父親凶我。”

恬子白了知家一眼,用袖子輕柔攬住桂丸,好聲勸慰道:“父親肯定是朝中受了氣回家裡發泄,咱們不理他。”

知家哭笑不得地瞪她:“將來這個孩子要是不成器,都是你給慣的。”

讓乳母把桂丸帶下去,恬子在一旁端正坐下,雙手握於膝前,笑意盈盈地盯著知家看。知家莫名其妙地看向妻子,隻覺對方像是藏了什麼歡喜的小秘密,安靜抿嘴微笑,星辰似的目光卻已透露了一切的小姑娘。他被盯得不好意思起來:“到底怎麼了呀。”

恬子欺身上前,伏在他耳畔低語。她的聲線輕軟纖細,伴有一些因羞澀帶來的斷續,知家卻隻覺耳邊有一聲春雷震落,他扶正妻子的肩膀,叫道:“你說的是真的?!”

前些時日恬子一直神思困乏,嚴重時成天臥床不起,家中人隻道是沾染了早春的寒氣,卻原來是有孕了嗎。

那一年車簾掩映下的匆匆一瞥,少女如皎白珠玉般的容顏,那種柔和純淨得近乎神秘的光彩,直到今日依然沒有絲毫黯淡。二十二歲的藤原恬子,這樣不問世事不接風霜,純然置身於浮世的苦難之外,令光陰在她身上幾乎停滯的女子,如今也要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嗎。

春日的細膩流光就這樣為夫妻間不為外人所知的絮語填滿,知家輕輕摩挲她尚未有所動靜的小腹,眯著眼放任自己展開漫無邊際的遐想:“這一次是個女兒就好了,起個什麼名字好呢,不要那種生澀拗口的,要靈巧可愛珠圓玉潤一些的……圓子怎麼樣?等她著袴和著裳的時候,還需把這宅邸修整得更寬敞華麗些,好容得下京中貴客的車馬,還有夫婿也要早早盤算,要挑個人品家世都過得去的人物,不能讓她受了委屈……對了,近來一位中納言和大納言家也剛剛添了小公子,我下次留心考量一下……”恬子無奈地掰開他的手:“大人你想的太長遠了。”

然而這樣的溫馨光景不過持續一瞬,就被匆匆前來傳話的侍從打斷,稱有藏人頭前來宣旨。知家匆匆整頓好儀容前往會麵,藏人頭的端正言語乘著輕緩春風飄蕩入耳,顯得異樣不真實。知家壓下心頭疑惑,頷首道:“臣必不辱使命,待臣明日入宮覲見過陛下,就立即啟程。”

距離朝會不過短短數個時辰,今年延期舉辦的春日祭敕使,已經由朝臣的上奏與天皇批複,選定為去年剛剛升任參議,列席公卿之末的知家。今晨的朝會知家也有參與,作為自少年時就常常隨侍主上左右的近臣,知家對主上心意的清晰洞察並不遜於許多年長的上位公卿,是以朝會上作為最先發言的參議,上來即明確主張春日祭不可中止,結果證明此言果然與左大臣,繼而與主上的意向相一致。朝會間大臣以下的公卿,發言大多曖昧兩可,如知家這般旗幟鮮明者並不多見,是以被指定為敕使並不意外。然而令他困惑不已的是,這樣的任命,他先前卻未得到任何訊息,而是要等到前來宣旨的藏人頭當麵告知。

知家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任命當來自於季時的推薦。春日大社與興福寺古來有很深的淵源,同為藤原氏的鎮守寺社向來利益與共,身為興福寺彆當的季時,在春日敕使人選上當具備相當的發言權。然而兄長為何不事先知會自己呢?退一步說,即便此事並不直接來自季時的舉薦,季時也應較他人更早地知情才是。

當然這點疑慮並不妨礙他爽快地應承使命,南都的古老風情原本就是每個生養於平安京之人的憧憬對象,在物語與和歌中被反複詠歎的奈良八重櫻花也教人神往。即使這突然成真的旅行願望與剛剛得知妻子有孕的欣喜相重合,平添了幾分惆悵難斷的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