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陡然暴怒:“你有什麼顏麵提我父親!”
他踉蹌起身,越過知家去夠地上的短刀。他重新握住刀柄的一刻,雙方再度以近乎扭打的姿態同布滿塵土的帳子糾纏作一團。知家隔著布料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少年手中的刀刃橫亙在虛空裡,光亮如幽暗空殿裡唯一的銀燈。他的聲音亦淒切支離,宛如利刃滑過錦緞:“你是在求死對不對?行刺上皇根本是癡人說夢,你不過是尋個口實,一心去赴黃泉路是不是?”
他沒有聽來應答,取而代之的近於號泣的悲鳴之聲,與接踵而來的,刀刃穿透□□的聲音。悲泣的少年調轉手腕,於是一寸銀燈連綿成無數銀燈的幻影,朝著另一隻手臂的主人飛撲而去。這場無謂的搏鬥就此畫上倉促的句點。知家因劇痛蜷縮在地麵,四周蒙塵的帷帳於是化作血染的畫屏。
然後,他被痛覺剝奪的五感漸次複蘇。他先是本能地單手撐地,往後挪了數寸,免使血汙沾上加害者的手指。在黑色的眩暈裡,他隱約看見加害者的悲憤神情忽然轉作空白:“知……知家叔父?”
“我不想傷害你的,我原本沒想傷害你的……我知道叔父是什麼樣的人,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我隻是……”良時異樣無措起來,他顫抖著想要近前去觸碰傷者的衣袖,忽而又撤回來,在徑寸的距離外不動了。
他低低道:“知家叔父,就到這裡了。”
知家駭然看去。良時為怨恨封凍的眼睛隱約露出鬆動之色,這是一心戀慕死亡,在行將如願的一刻,猝然覺醒的對生的戀慕。他懷抱著這樣淒楚的戀慕自語:“我本就是罪人之子,如今私攜利器進宮傷人,是九死不能償的重罪。但是遭擒拿論罪之辱,我斷不會再生受一回了……”他說著去拾沾血的利器,因顫抖得太厲害,第一回甚至沒撿起來,要很艱難地握住刀柄,以極倉皇狼狽的姿態送往自己的脖頸間去。
知家再度喝止:“良時!”
少年怔忡著頓住動作,隔著淚霧看他。求生的希冀並不肯輕易降伏,即便到了此刻。辨認出這點希冀之色的知家忽然不複驚惶。他支撐著地麵,費力挪動近前,猝然說起不相乾的事:“你適才說,當日與定清大人夜雨衝突之事,未能申辯,心懷憾恨,是不是?”
見少年的眼睛逐漸染上震驚,知家忍著疼慢慢微笑起來。接著抬起完好的左手去擦拭良時滑至下頦的淚水,同時繼續艱難側身,避免鮮血沾上對方的袍袖。他就保持著這樣詭異的姿勢幽幽笑道:“良時,這是你我共同的憾事。有些複仇是虛幻且自取覆亡,但也有的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良時,你願不願聽我的?你想不想痛快報複一回?”
“今夜無論酒席舞樂,多由近衛府的官員操辦。是以大將以下,雖名為武官,今晚皆不攜刀劍,衣冠容飾,唯競華美而已。至於皇宮與京中的武備,則儘數交與出身武門的殿上人,與自先年動亂以來聽命於內大臣定清的檢非違使。而承香殿毗鄰的南宮門,恰是定清的親信鎮守之地。你趁無人覺察,放良時徑自折返,複自稱為擅闖宮門的盜賊所傷,歸咎為定清守護失職,放凶徒於宮中,順勢奏請解去其統領武士的資格。事出突兀,定清自然狼狽失據。且刀傷俱在,他縱有狐疑,到底百口莫辯。而你身為宮使,猝遭不測,卻猶以職務為重,於傷口稍加料理,便忍著皮肉之苦走上這一遭——值此陛下心心念念的盛會,方今朝中兩位炙手可熱的重臣表現卻相去不啻雲泥。往後朝臣當如何戰隊,天心又屬何方,想必今夜過去就要見分曉了吧。”
侍臣女官俱被屏退至寢殿之外,綽綽燈影之下,遲來的使臣將受傷的右臂支撐在案幾上,聽憑雅成替他解開鮮血浸濕的紗布,重新敷上產自異國的精貴藥膏,同時將這一場來自受害者的離奇圖謀悠悠複述出來。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而知家卻並沒有心思感慨今昔。他一邊忍著令他陣陣眩暈的疼痛,一邊以平淡無波的口吻將這場圖謀推向更加險惡的方向:“方今我與內大臣日益勢同水火,這是朝中人儘皆知的事。而此次賊人突然出現,又單單衝我而來,旋即銷匿無蹤。當中種種疑點,如有多幾分心竅的人,稍加推衍,視作是內大臣本人心生歹念,暗派凶徒加害於我也未可知。朝中本就是紛紜是非之地,煽動這點流言哪裡是什麼難事。若果有水到渠成那日,真找來個犯人招供也並非天方夜譚……”
他覺察到身邊人的動作頓住,抬頭去看。燈影裡雅成的神情頗為困惑,他仿佛想笑,脫口的是略帶淒傷的戲言:“知家,你變得好可怕呀。”
說個不停的傷患立刻噤了聲,定定凝視過他,又似偏執又似怨懟,仿佛在說,天下獨有你沒有資格這樣說教。雅成見狀輕歎一聲,使氛圍稍稍和緩下來:“我唯一好奇的是,這些事情,你為何要儘數坦白與我。”
“因為無論臣懷的是何等卑劣離奇的心思,這件事上,唯有上皇陛下沒有辦法和旁人吐露一個字。天下人眼裡,陛下當初命良時還京複職,這是何等的天恩。若說良時意欲行刺陛下,不到真發生在眼前,憑道理是一萬個講不通的。”他不複與雅成對視,低眉笑笑,“何況,無論是何等滔天的極秘之事,若悠悠天地之中,竟找不到一人來剖白一番肺腑,委實是太過寂寞煎熬的事。這一點,上皇陛下應當比臣感觸深上許多。”
據知家說,今日宮中突然出現盜賊傷人,君臣震動,為以防萬一,當由武家的殿上人親率家臣巡視一番宮室各所,確保無凶徒藏匿。今夜負責警衛宮門的官員也要儘數更換一番。故而原定日暮時分的宴席往後推遲一個時辰,改作夜中。而知家負傷履職到這個地步已是極限,今夜就不去了。雅成似乎樂於享受這忽然多出來的與故人相對的少許閒暇,他不複追究知家頗含怨刺的語調,將話題引回枯燥的朝事上:“若果真能借機削了定清的兵權,你是打算親自接手嗎?
“武力這種事,不管是一家獨大,還是集結在雙方政敵手中,都是禍亂根本。何況今時不同以往,武家日趨自立,未必輕易聽公卿調遣了。我自然不能不管,但也不能都歸我一個人管。算來道衡服喪結束也有半年了,一直沒有什麼官位上的遷升,我倒想趁這個機會舉薦他一回。由他接手,論才乾論家世,朝野之間應當不會有什麼異議……你乾什麼!”
雅成下手驟然轉重,疼得知家嗷地一聲,連敬稱都忘了加。他怒目看去,卻見雅成冷笑:“好哇,朕剛一退隱你就開始任人唯親。那個道衡中將,骨子裡是個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矜重文臣,心細多思猶有過之。你讓他掌文物典章,從容廟堂可謂得人,若說和弓馬甲胄之徒往來,就純然是笑話了。不過說到家世,你要拿他去抗衡定清倒是上上之選,可歎往昔攝關家何等尊榮,淪落到今日,竟也成了彆人爭權的棋子了。”
“如果陛下你說話一定要以傷人為開篇,那實在可以省去。”知家隱有怒容,卻並無疚色。他不焦不躁地徐徐反擊:“臣知道陛下歎惋的是什麼。隻是人總是要變的,一家,一國,每天走的都是全新的軌跡,這種變化未必就是不幸。這幾年間朝局頓改,那些個自恃家門,一味因循文物典章的朝臣,哪裡還有容身之地呢。兼經大人是濁世之下第一可貴的人物,隻是那樣的人生,擱在今日,不須有人再走一遍了。”
雅成終於約略露出動搖的神色,知家語調複轉作柔緩:“再者,我此舉是為了裁抑定清,出自私心不假,但其中若說猶有幾分為了他人的真心,也就是替道衡考慮了。陛下,你記不記得前幾年新雪天氣,我與道衡同車往左大臣府上,恰逢你從那邊出來,回宇治去。我就連兼經大人的麵也沒見上,莫名其妙地被拉去替你送彆。其實那天出發前我正與道衡閒話,他歎觀朝局和家門的盛衰榮辱,皆似虛妄,還問我可曾過仕途無益,繁華可厭之感。我聽了就一直擱在心裡化不去,一麵是聽少年人作頹喪之語覺得可憐,一麵總覺得這話仿佛在哪裡聽過。後來我總算想起來了。”他輕輕眨眼,如含悲憫,“對了,那是安久三年的事,彼時也歎浮世多愁。如今翻過來想,那分明是最好的時光。看過了後來的事,道衡又會怎麼想呢。他這樣的心性,我實在不忍置之不理,放任他……”
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直視過雅成的眼睛:“放任他變成陛下你這樣。”
雅成錯愕一霎,輕輕一哂:“知家,我有時真是看不透,你這人到底是深情太過,還是徹頭徹尾的無情呢。”
知家艱難坐直身體,稍稍肅然:“下官與世浮沉了這麼幾載,若說有什麼領悟,則一是不違逆時流,二是不違拗本心,還有就是……”
他老氣橫秋的感歎再度被對方的冷笑掐斷:“又是故弄玄虛的荒唐之語。不逆時勢,與不棄本心,這二者本就是矛盾的。古來多少聖賢,都折在了這段公案上麵。”
知家一時無話,於是他略帶悲戚的詠歎語調也被對方輕巧承接過去。雅成的聲音同漸衰的燭火一並搖蕩:“知家,你說,今夜過後,我要去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是繼續寄身在高門華屋裡,厚著顏麵接待賓客的拜謁,然後看這門前的車馬一日複一日地稀少,直到庭除長滿侵階的荒草嗎?還是端起功成身退的態度,比照著毀於野火的山莊,造出個眩人耳目的贗品出來,佯裝如往日一般放浪悠遊,日日消受一丘一水一草一木的嘲謔呢?抑或是,改易容飾,遁身古廟,將餘生交付到經卷青燈裡,勉強去步早已不視我作同道的故人們的後塵呢?他縹緲的感歎最終收束至黯然的低詠,如躍動燭焰凝結成的珠淚,“這些日子,我反反複複地想了很久。但是每一種,都深深地覺得無趣。”
他忽視知家悚然一變的臉色,繼續綿綿自語,有如譫妄:“你說,如果在這樣的節點,這樣的場合,迎接一場酣暢的華美的死亡,這算不算上天給我的饋贈呢?知家,這一點上你最是天賦異稟之人,你說這會是特意替我準備的謝幕嗎?”
未及麵色青白的傷者有所回應,外麵驟然傳來嘈雜起伏的人聲,彙集著轉急的暮雪,將這一方狹窄的淨土團團包圍。雅成猝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重重掀開竹簾,叱道:“我與宮使要單獨說幾句話。說了讓你們不準近前!”
為首的家臣惶恐跪拜,他身後是數名官人,適才翻身下馬,冒雪佇立在昏暗廣袤的天幕之下:“回上皇陛下,是天皇陛下派使者來……”
雅成驟然作色,厲喝道:“我這邊言猶未竟,縱有天大的事也容後再奏!”
他為人素善言笑,鮮有這樣聲色駭人的時候。眾人皆惶恐退後,不敢出言相催。他放下簾幕,獨自穿過黑色的走廊,回到昏暗燈燭與故人的身邊坐下。然後拾起乾淨的紗布,裁至勻整,覆上對方幾乎斜貫整個上臂,因混合了藥液而愈顯可怖的傷痕。他動作輕緩,與適才猙獰之態判若兩人。這一詭異的狀態持續至來自傷者本人的輕喚:“陛下。”
他卻無暇聽對方淒切饒舌,徑自道:“知家,為了重整宮中警衛,賀宴推遲至夜中,這全是你信口胡謅出來的吧?為著一個常人看來不過是到無人看守的承香殿,竊取些綢緞玉器,而今已消匿無蹤的盜賊,顛覆這樣舉朝矚目的盛事,你那位把天家體麵看得比什麼都重的陛下,會做出這樣狼藉的決斷嗎?什麼推延一個時辰,莫非這賊人還蹲守宮中,掐準了在這一個時辰裡露麵不成?待時刻到了,搜索無果,還要若無其事地置酒張燈嗎?始知這全是你這大膽的宮使捏造的虛言了。當然,這些都是外人看來的,隻有你心裡清楚,你適才在宮裡做了這麼一出負傷履職的好戲,中間經曆多少他人質詢,料理傷勢,是斷不可能把那凶器藏在自己身上的。至於承香殿那邊,必有一番清理徹查,若說傷人逃匿還要丟下武器,這盜賊也未免太荒唐了。所以,你不僅放走了良時,還放任他把刀一並帶走了——要圓這出拙劣的謊話,你根本沒有彆的選擇對不對?而究竟是聽從了你的勸諫,就此息聲,還是回到近衛府那邊,懷揣利器,捱到宴飲正酣時,行殿上一擊的快舉——如何決斷,全在良時的一念之間,任你我如何洞悉因果,都再無掌控的餘地,我說的對不對?”
他看知家神情僵硬,覺得又可憐又好玩,不由端起平生的輕慢語調:“知家,我適才實在是誤會了你,你果然還是良善的孩子,到了這個地步,良時與我的性命,你依然想著兩全。開頭那段逼定清於絕境的深遠籌謀,又有幾分是在逞口舌之快呢。”他每說一個字戲謔之意就消隱一分,最後化作純然的悲憫,“可是知家,你打算如何收場呢?拖延出這點時間說服我不去了嗎?還是等陛下那邊久候不止,憤而中止呢?昔年八幡山行幸之辱猶在目前,以今上的脾性,他會如何處置呢?一出小小賀宴,牽係著眼前的王權更替,權臣傾軋,背後又有多少故人恩怨糾纏,任意拎出一樁,又會勾連出什麼滔天的風浪,經曆了這麼些顛轉荒謬的人事,你會不心懷恐懼嗎?何況,若果真有覆水難收的那日,這一回的首罪之人,可就是勾結罪臣,捏造聖諭,構陷朝臣的知家大納言你了。”
他字字直欲誅心,目光卻愈發哀切。這樣柔軟的哀憐仿佛成為被質問者莫大的慰藉。知家收束淚眼,平靜笑笑:“這是臣自己的事情。”
“這分明是我的事情。”雅成沉下目光。
“人總是為了守住一個秘密,製造出千千萬萬個秘密,裹挾進千千萬萬個人。最後我們的生命,榮華,所有可愛的人和物,自以為高貴的自我,努力構築起的王朝,我們能夠握在手裡的一切,都會因為某一個牽涉這些秘密之人的最無心的動作轟然崩潰,甚至翻然化作最可怖的東西。知家,如你所說,來者沒有必要再走一遍前人走過的路,那將親手種下的因果在自己這一代了結,也是前人必須負起的責任。”他至此眉眼澄淨,透過燭火,如觀水月清蓮,“何況,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圓滿的謝幕。枉我伏枕傷神那麼多時日,天意通明邃遠,豈凡夫思慮所及。
然後,他小心拭去紗布邊沿殘餘的血跡,心滿意足地打量片刻,接著拾起不知幾時滑落在側的外衣,替知家搭在肩頭。知家安靜注視他做完這一切,輕聲道:“這就是陛下的選擇?”
雅成複笑道:“怎麼就顯得如此悲壯了。這說到底不過是萬一的可能。良時是秉性單純的孩子,經你一番巧言蠱惑,大半就轉了心思了。你這個叔父,麵對子侄這點底氣還沒有嗎。”
他言罷用濕布淨過手,站起身來,悠悠走到鏡台邊,借最後的光線細細端詳了一番自身的容儀,中途忽然笑出聲來。他一麵以手指輕輕勾勒修潔的鬢角,一麵語帶促狹:“我想好了,如果天意果然反複無常,放我過去了今夜,那先前說的三條路,我都不選。既然決定了到俗塵裡縱情走上一遭,就斷沒有心生怯懦,中途折返的道理。我才不要這麼輕易放權與陛下呢。誰說人爭什麼權勢富貴都是為了子嗣,我偏要搏一把一身一代的榮華,不能便宜那個視臣下親族皆同棋子的年輕天子坐享其成。想想他到時如何啼笑皆非,天下豈有此等樂事。”他笑眼看過身後的故人,“知家,到時兩上皇相爭,你打算站哪邊?”
知家疲憊笑笑:“陛下就彆再給我出這種難題了。我現在好累了,這種事情,等歇過一夜,到天明再決斷吧。”
雅成點頭:“也是,今天實在辛苦你了。且在我這裡好好歇息一晚,有什麼不便吩咐侍臣們便是。這傷可要好好將養,若是就此落下疾患,不能握筆,可是頂大的憾事。知家,有些事情,是隻有你才能做到的。”
“陛下指的是?”
“你應該把每個人的故事寫下去。所有朱槿開落,青春聚散,白首歌哭的生命,求而不得的,了無憾恨的,欲說還休的人情,那些曝露於風日,沉埋於泉壤,湮滅於青史的故事。用你的心,手和眼睛。這是隻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知家傾聽片刻,認真問:“應該從何處開始寫呢?”
雅成故作思忖,道:“十三年前,寬和二年,我夜晚去拜謁五條的女院,恰好撞見你去做什麼深院藏鶯的荒唐事。就從那一天起筆吧。”
他驟然憶及此事,知家一時作羞憤之色。複聽雅成道:“說到這個,那個女子後來怎麼樣了?可歎知家也不能免俗,一朝身入世網,遂將那點年少春思儘數抹煞了?”
知家黯然,幾句陳說往事暗淡因果,卻見雅成回過頭來,沉下臉色:“此事追究起來十成過錯皆在你,可不許怨到季時卿頭上。”
他無計辯駁:“我知道了。”
雅成道:“好,那就把那一日算作開篇吧。”
知家困惑:“這是什麼緣故?”
雅成眉開眼笑:“因為這樣才能從頭到尾有我在場啊。少了我這等妙人,這故事還能有什麼意思。”
知家一時無話,待對方自己慢慢收了笑謔意態,方鄭重點頭:“好。”
雅成滿意頷首,合上鏡台,理過衣冠佩帶,轉身欲去。然後他聽見身後之人又輕輕叫了一聲:“陛下。”
他回頭,看知家形容肅然,一字一頓道:“陛下,適才臣說,這些年臣悟來的立身之道,是不違逆時勢與本心,這話到此處就讓陛下掐斷了。但此外還有一條。”他眼底不複有霧氣流轉,顯出平明的篤定,“就是親眼看過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要遺忘。”
雅成笑道:“這就很好了。始知昔年一遇,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他靜默少頃,又說:“那我就走了。”
知家點頭:“好。”
燒至末端的燭火隨著他應答的尾音輕輕跳動一刹,綻出細小的金花,旋即歸於永恒的寂滅。他倚靠著案幾艱難坐直身體,撐起驟然被黑暗侵蝕的視線,沒有行人臣俯首的禮數。就維持著靜坐平視的姿態,看眼前的人緩步離去。衣裾滑過長廊,佩玉消隱簾幕。融化在聯翩飛灑,積盈庭戶,不辨前路的今夕茫茫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