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三年的正月,距昔日季時發起的叛亂已過去一年有半。新春諸多儀式告一段落,天皇遂下詔書,於年內讓位給虛齡三歲的東宮康仁,此後親居仙洞禦所,聽天下政。
而這一詔令無疑昭示著,戰後新秩序中最為奇異一環的雅成院政的終結。昔年為高貴血脈所放逐,沉湎山水虛度半生的王孫,一朝身登極位,親手摘下位於王朝殿宇最深處的金色果實。如今他即將把這樣的珍寶讓渡開去,孑然淹沒於原本屬於他的昏茫山水之間。今年雅成恰好虛歲四十,他又是正月末生人,天皇遂提議替行將退隱的太上天皇舉辦壽宴,作為新春華美儀式中最為煊赫的尾音。壽宴設在宮中,百官列席,天皇親為賜酒,以慰上皇兩年間代掌政務之勞。而明眼人皆知,以祝壽為名的賀宴,實則不過是一場將政權更替的事實披露於世的盛大宣言。
雅成並非戀慕權勢之人,代理院政原是受人強行推舉,並非本懷,此時也欣然接納天皇的殷切饋贈,同盛年的天子聯手演一出帝位更迭的體麵盛事。壽宴定在今夜,當下宮中男女皆為此奔忙,反是今夜的主角雅成本人仍淹留在二條的上皇禦所,待日暮時分宮使來迎方才露麵。此刻上皇這邊侍臣亦大多前往宮中,雅成身邊竟顯出異樣的蕭索來。
午後天氣微雪,至夕轉劇,他倚在敞開的格窗邊,信手撥弄簾幕的一角,凝望漸次被灰色侵蝕的遠天。今日負責與天子敲定宴席相關事宜,前來報與上皇,並恭迎雅成移駕的使者,正是方今朝中新晉的重臣,身兼天子近臣與院廳彆當,去歲剛剛升任大納言的知家。春寒凜冽,又逢密雪,眼見遠山的輪廓漸次消隱,饒是雅成這般素來不上心儀式的人也不免疑心,這名敕使是否又同數年前的某次祭典一樣,遭逢了什麼令人啼笑皆非的緣故,中途不見了蹤影。
他的疑惑印證得並不太遲。待禦所上下隱隱焦躁起來,彼此低語著是否要派人往宮中一探究竟,長廊之末忽然傳來騷動的聲響。雅成聞聲朝外走去,遙遙望見年輕的故人正借院中侍臣的手從牛車下來。他不知周遭人的慌亂之聲起自何事,隻道臣下失禮,幾乎要張口訓斥,近前幾步,方微微瞠目起來。
知家並未穿與使者身份相宜的深色束帶,反披了件寬鬆外衣,裡麵是白色的內襯。雅成心下狐疑,剛待質詢,卻見對方輕輕推開侍臣攙扶的手,拄了根竹杖,幾乎是行步都很艱難地朝這邊挪了幾步。他終於看清外衣的遮蔽下隱約滲出的血色,自肩頭點點勾連至手臂。而不待他驚呼出聲,但見年輕的故人在階前站定,勉強施了一禮,蒼白麵孔上一派和洽笑容:“臣逢天子之命,迎上皇陛下移駕宮中,不意在宮牆之內遭逢賊人。下官武力不及,為盜賊所傷。然使者之責,不可不竟,遂於傷情稍加料理,急速趕來。遷延至此,請陛下寬恕。”
時間回溯至今日清晨,天色猶自清朗,知家穿戴齊整,出門往宮中去。自從得知父親將在輝映史冊的風光儀式上扮演關鍵角色,桂丸就一直央求著想要同往,甚至自告奮勇去擔任獻舞的童子。眼見他直到此刻還戀戀不舍地相送至門前,一臉委屈之色,知家隻得板起麵孔,胡謅出一套大臣家以下的未元服稚子不得列席宮宴之類的說辭,好容易把他勸了回去。此次儀式的主角雅成是何等人物,他豈容自家小兒靠近半分。
未及出戶,卻見一駕裝飾秀美的輕車悠緩而至,同侍女輕聲語笑著現身的正是恬子。她昨夜也去了中宮處同宿,清曉方歸。因各自的公務擦肩而彆的夫婦於是駐足片刻,半晌閒談。知家歎息:“夫人這般勞碌,動輒徹夜不歸,令為夫獨臥空房。我自是愁思百轉,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恬子瞪他:“當著桂丸的麵說什麼渾話。”
二人玩笑一番,恬子稍稍正色,同他講起汐子身邊種種見聞。話未過半,知家不由大為訝異:“中宮還是不願回宮?”
自前年七月汐子出宮待產,迄今再未涉足禦所半步。後妃產後在自邸小住本是常例,其間兼經身故,汐子遂稱遭逢父喪,傷悲不能自持,將回宮的日期一再推遲下去。後來在天皇的反複催促下讓女房帶著降生數月的新東宮回到宮裡,自身則一味遷延。如今喪期已滿,更是提出修整兼經的故邸,親自移居。此舉令天皇頗失顏麵。東宮新立,海內承平,平生頭一遭體味到順遂光陰的年輕天子,偏偏自中宮這邊討了冷遇,備受好事朝臣的嘲謔,據說氣得劈手拆了半麵寢殿的竹簾。
知家與汐子本人鮮有交集,往日僅憑親族的隻言片語,在想象中勾勒出高貴而靜穆的少女形象,卻不知原來是這般個性強烈之人。恬子笑彎了眼睛,湊近了些,繼續悄聲道:“大人不知,中宮都和我說了,其實她本就不喜歡陛下的為人,不過為家門儘些薄力,早早做了寂寞宮闈的覺悟;兼以受了些虛誕物語的蒙騙,以為天家華豔之地,四時光風,定有可賞心悅目者。後來方知,傷心之地,莫過於斯。”她說至此笑容裡摻了分柔軟的哀切,“加上年來天心無常,家門多故,若說她果要擔任什麼重任,如今也算是交過差了。往後餘生,再不願涉足那簾幕深沉,人情險惡之地。唯一掛心的就是往後還能不能與東宮見上幾麵。然而人事有不可為者,這到底還是聽憑天數了。”
知家一時失神。天心無常,家門多故,這樣即便在夫妻閒話中亦隻能如此隱晦道來的因果,從汐子的角度細細想來,帝王種種薄情之舉,原非一名皇子的誕生就能消弭的。料想中宮這樣一副清剛心腸,不知引多少人陡然變色,啼笑皆非,知家無端覺得有趣,若非礙於天子近臣的身份幾乎要暗道一聲痛快。而他此時隻能無奈笑笑,不輕不重地斥責一句:“什麼不喜歡陛下的為人,你們小女子間每天說的究竟是何等荒唐言語,萬一流傳到世人耳中我也要跟著獲罪的。”
恬子斜睨他一眼:“方今世上人心濁穢,若說天壤之間還有什麼清淨可人的真心話,也就在小女子的閨閣之中了。”
須臾,她又自袖籠中掏出一卷書冊,交至知家手中,輕聲道:“還有這個,中宮說,還是交由大人你保管吧。”
知家低頭細看,紙張稍舊,而墨色曆曆,宛似昔時。卻是當年他自宇治回京,在左大臣邸小住之際,兼經交由他代為整理的日記。而後兼經親手將平生筆墨付之燭火,這點殘章斷簡,遂成天壤僅存的零珠碎玉。知家自然不好自行處置,先前交給了道衡,汐子又從道衡那裡要了去,不意如今經由恬子輾轉又回到知家手中。
故人遺跡未免惹人感傷,恬子隻笑了笑:“兼經兄長當初既交與大人,便是認定了大人你才是值得交付之人。如今大人在朝中根基漸穩,來日家世綿延,若能攀附三條家的緣故流播子孫,也算這點筆墨的榮幸——這是中宮的意思。”
知家一時覺得無地自容,幾欲落淚。恬子又道:“再者,公卿日記本就是幾經抄撰,方成完本。細檢書架深處,兄長的手跡亦多有殘餘者,若費一番功夫,未必不能拚湊出七八成原貌。大人得了閒也來儘一分力吧。”
知家摩挲著書頁,輕聲自語:“卻不知這樣是否遂了故人的心意。”
“兼經兄長毀日記於火中,究竟是視之作有情之物。情難自釋,乃付埃塵,未必不是某種解脫。至於收檢遺文,珍重傳之後世,則彆是一種後人深情,不忍使前人風流遺跡就此埋沒罷了。”恬子認真凝視過他,目光中有淚跡瑩然,“前人與後人之情非一,而皆出肺腑。隻要有這點真性情在,則茫茫青史,多少盛衰榮辱,便總不算虛度了。”
這時有清亮亮的女童嗓音自內室由遠及近,與聲音的主人一道翩翩翻飛過來:“是母親回來了!”
恬子忙收了感慨之色,笑盈盈將女兒攬入懷中。梅枝今年六歲,童發軟軟垂在肩頭。小孩子不慣早起,她幾乎睜不開睡眼,就循著聲響一頭紮到母親的柔軟衣袖之中。知家蹲下來掐了一把小姑娘的臉蛋:“果然就記得你的娘親,往常父親值夜歸來的時候幾曾受過這等盛情。”
梅枝撇過頭不予理睬。看知家猶自皺眉,恬子抬起頭,無奈歎息:“大人你公務要遲到了。”
今日為籌辦太上天皇的壽宴,諸位公卿殿上人陸續聚首宮中,至午時已是一派環佩爭鳴,衣袖相接的肅麗景致。依照慣例,方今正是采擇鬆芽或嫩菜的時令,間或有女官手捧陳列青蔥綠意的箱奩往來廊上,袖口沾惹纖細雪花,亦覺清潔可愛。知家一路同照麵的同僚頷首致意,昔日側身公卿末席的三條家次子,如今儼然是身兼數重顯職的朝廷新貴,漸漸慣於承接無數殷勤或嫉羨的眼光。他行至紫宸殿前,恰逢近衛府的官員在庭中待命,間或同往來的樂工舞人交談。
人麵錯雜之間,知家依約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下正自起疑,眨眼間對方卻轉到長官的身後,消失在陰沉雪霧之中。他未暇細看,忽有一人迎麵走來,同時落入耳中的是微含嘲謔的聲音:“大納言今日可是來得稍遲,勞陛下久等。莫非新朝交替即在眼前,重情如大納言者,難免有去故之悲,是以因愁成懶,遲遲不至?”
知家壓下眼中冷意,笑著頷首酬對:“下官本就是生性疏懶之人,這朝中何人不曉,不過長年蒙天心的憐恤,得以在朝中謀一個虛位。然而愁緒之說,實在是內大臣無中生有。方今兩位陛下事事心意諧和,絕無嫌隙,如今大寶之位更替在即,乃是上承天意,下順風俗,兼表天家和洽的淳美之事。值此盛事之際,內大臣偏說什麼去故之悲,卻是何等荒誕言語,若使多心人聽去,難免疑心內大臣橫生事節,惑亂天心。”
自前年亂事平息,朝中人物一新,昔日各自隱蔽在長兄背影後的兩名功臣日益曝露在權勢的光彩之下,並逐漸形成新一種對峙的格局。內大臣定清與大納言知家,如今這兩人單單照麵都會引好事者駐足私語一番。當然旁人未必清楚二人隱秘的過節,隻將這對峙看作利欲驅使下人心變易的常事了。
雅成登上皇之位之前於朝中絕少人脈,於是知家自然成為雅成院政之下幾乎唯一的肱骨,兩年間儼然有獨斷朝務之勢力。往後政局的中心轉移到今上這邊,知家雖仍是備受君王倚重的心腹,卻到底化作君王身邊眾多能臣中的一個,不似往日專美。此時他麵對定清這點揶揄,口齒爽利地駁斥了回去。料想落在周遭的朝臣眼中,便是大納言辭義凜然,卻欠缺沉著溫厚的氣度。若是這一番問答被寫成逸話傳之百代,難免要擔一個刻薄的惡名。
此時知家卻無暇計較這些,他懶得去看定清頓變的麵色上強撐起的笑意,頭也不回地穿過重重簾帳,往天皇的禦座而去。在一眾使臣女官的殷勤注目下,君臣二人結束了一場錦緞般流麗的對談。末了他深深俯首,雙手接過由天皇賜給上皇的筆墨,信紙末端係著馥鬱的紅梅枝條。
知家重新走到階前時雪霧轉濃,簷角的巨大日輪幾不可辨。前往院的禦所為時尚早,而適才倉促一瞥的熟悉身影始終在他心頭纏綿不去,攪得他幾乎沒有多餘的神思去應付每一名擦肩而過者的寒暄。近衛府的公務已經結束,嚴整華美的人群漸次散去,庭中酬對歡笑之聲不絕。知家遠遠看著,終於再度捕捉到那個麵孔。是瘦削的少年,遊離在鼎沸的歡聲之外,如徘徊人群中的透明幽靈。因刻意埋首噤聲,擱在言笑自如的人流間反而顯得突兀。眼見他與長官低頭行過禮,獨自朝某個寂靜方向走去,知家連忙掙脫閒話的同僚,悄然跟上。
他始終與對方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不至使背影磨滅於雪霧。他們一路穿過重重殿宇,來到浸泡在富麗光華的九重宮室裡,唯一被棄置在春風之外的寂寞角落。但見對方低頭同年長的宮人輕聲交談過幾句,徑自踏入結滿荒涼草色的閒庭。知家下了幾輪決心,還是自身後叫了對方的名姓:“良時。”
良時回頭,神色雖有訝異,卻不見驚惶:“大納言大人怎麼在此處?”
當初知家多方儘力,使良時自出羽還京,此後又於起居多加照拂,並在前年年末推舉其恢複本官,如今仍是四位的少將。然而一度親曆地獄光景的少年並不肯輕易向這位恩仇難辨的叔父敞開心扉,還京後短暫在知家家中宿過幾日,便另覓居所,自此鮮少往來。推想對方心境,知家自然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公務間隙瞥見少年日益寡默的麵容,難免歎息。此時聽他言語疏離,知家隻勉強笑笑:“這話該我問你,良時少將,今日到宮中做什麼?”
“近衛府官員中有一個生了急病,不能出仕,下官遂與長官主動請纓,權且代勞。這點瑣屑的人事異動,卻也不必一一勞動大納言親自過問。”他語調清淡,隱約的嘲弄意味幾不可聞,“再者,上皇壽宴,何等盛儀,下官原也是好繁華的性子,實在忍不住親來看上一眼。”
他膚色略深幾分,眉目斂靜,幾乎看不出昔年名動京華的美少年影子。然而言語平和,並無怯畏,仿佛平常在人前一味低眉向隅,不過是為了迎合世人眼中罪臣之子該有的形象。而方今朝中大抵隻有知家一人,知曉萬人所仰的上皇究竟在昔日叛亂中扮演了何等角色。中間恩怨因果不可勝言,而他力所能及的,不過是預先同近衛府的長官打過招呼,將良時完全排除在這場風光盛事之外,免使其再受一輪無謂的煎熬。
於是他的不安在聽過良時這番言語後醞釀至極點,還待開口,卻見良時同周遭的年長宮人道:“我與大納言大人想到裡頭走走,說上幾句話,你們退開些便是。”
知家同他一道踩過泥雪斑駁的台階,走在通往母屋的走廊。四下空蕩,良時眼中卻流露出柔軟的眷戀之色:“大納言大人,是頭一回到這邊來吧。”
知家搖頭:“如少將所言,我之前從未來過。”
適才看良時往這邊來,他心頭隱約的猜測就此得到印證。長廊無複屐聲,苔痕淹沒金粉,空有冰冷春風往來。此地恰是數年前繁子獲封女禦後所居的承香殿。天皇此後並未賜其他後妃入住此地,也不遣人修繕,於是這裡日益成為氣象一新的華美宮殿間唯一與往事同朽的隱秘角落。觀良時與女官的熟絡之態,當是常常獨自到此憑吊故人遺跡,從每一麵蒙塵的屏風窺見永不可複現的時光。
二人走到昏暗內殿,外頭的人聲風聲俱已不聞。良時以手指輕摩挲格窗上的細小灰塵:“我近來常常想念姐姐。知家叔父,你也會經常想起故人嗎?”
周遭無人,他終於換作親近的口吻。知家卻轉作肅然,一字一頓道:“朝夕四時,不曾有一刻忘懷。”
良時複轉到陳舊的幾帳後麵,拾起一方枯涸日久的硯台,用袖口細細擦拭乾淨,動作輕柔細致,如同與什麼至為珍重的故人惜彆。他輕歎著剝開什麼沉埋的往事:“我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起這些人來。故去的,活著的。可親的,可怨的。光榮的,辱沒的。姐姐,父親,明子,還有知家叔父你。說起來這些人中,我第一對不起的是明子,其次就是叔父你了。昔年夜雨衝突一事,隻有我清楚叔父最是無辜,後續種種因果錯雜,從未能向父親據實稟明,勞叔父平白遭了多少身心苦楚。此後從遠流北國,到獲赦還京,中間蒙受了叔父多少恩情,可惜我如今一身尚不能保,這份深恩隻有來生再報了。”
知家不覺濕了眼角:“我才是愧對你良多。若你不心懷怨恨,我往後也能得一枕安眠了。”
良時仍站在幾帳的陰影處:“我聽說當日是知家叔父去送了父親最後一程。父親都說了什麼?他赴流放地時是什麼樣子?叔父可以說與我聽聽嗎?”
自出羽還京以來,良時從未過問季時之事。這禁忌的話題在如此奇異的時間地點輕輕出口,知家幾乎覺得顫栗。他竭力壓抑住語調的顫抖,端起平和的微笑來:“這哪裡是一言兩語就講得清楚的。今晚你到我家中宿上一夜。我細細講給你聽。”
良時沉默少頃,歎息:“這樣啊。”
他的臉深埋在陰影裡,唯有聲音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然後他重新自帷帳背後緩步挪移出來:“時辰不早,知家叔父去辦自己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到長官那裡。”
知家凝視過他,又叫了一聲:“良時。”
良時不語,複聽對方強笑道:“你聽我這一次,回家去好不好。這等天家的繁瑣光景,背後是多少險惡人心,我尚且覺得厭煩,你偏要去趟什麼渾水呢。近衛府缺席一二個人不是什麼大事,我回頭去打個招呼就是了。”他語調轉做激切,幾乎是在哀求,“不,我喚侍童過來,你直接隨他到我家去吧。恬子與桂丸那日還念起你,親故重逢,少不得一番殷切款待的……”
少年依舊不答,隻緩慢眨了眨眼,仿佛不解他話中含義。於是知家再按捺不住心下焦灼,不待良時反應過來,他忽然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重重抓過少年的衣袖。良時躲閃不及,被他帶得一個趔趄,兩個人一並朝豎在旁邊的幾帳摔過去。纖細的木柱隨二人的體重轟然傾塌,粉白斑駁的柔軟簾帳倏然散落在灰塵委頓的地麵,如一輪碩大花朵的夭折。同時響起的是金屬墜地的聲音,不待知家伸手去探對方緊束的袍帶,已有一段白刃自深色的朝服之間滑落。
知家搶先奪過短刀,因怕人看見,又倉皇掩埋在狼藉的簾帳之間。他複正過身來,咽下幾欲衝破胸腔的號泣,抓過對方瘦削的肩膀,自齒縫擠出低低的叱問:“你要做什麼?良時,你原本打算做些什麼?”
少年依然沒有表現出什麼狼狽,他安靜凝視著對方的動作,目光再度流露出深切的遺憾來:“知家叔父,這是我與上皇陛下的恩怨,你不該插手的。”
“你不會得手的。”知家搖頭,“他是今夜宴席上第一顯貴之人,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諸公卿以下,宮中各部都要向上皇獻上壽禮,近衛府也少不得奉一杯賀酒的。我先向長官領了這份差事。知家叔父不知,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夜夜屈指數著,等了四五百天了。”
“事到如今,取他一人性命又能改變什麼?你是聰明的孩子,不該看不透時勢的轉移。”
“這就是叔父不解人心的妄言了。時勢如何,不過是他人的事,與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相乾。”他灰敗麵孔上浮現一絲慘淡微笑,“天地之間,若說還有什麼是我良時的自家物,也隻剩這點仇怨之心了。”
知家雙目赤紅,厲聲道:“你以為這是遂了你父親的心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