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土 他重新睜開眼睛,目光中終於有晶……(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801 字 11個月前

知家最後一次同兼經相見是在八月末尾的清晨,今年的秋寒來的格外早,庭中的晶瑩草露已經開始結霜。自從兼任院彆當以來,年輕的新中納言日漸成為新政下的朝廷肱骨,每日立身朝議,埋首案牘,有時乾脆宿在宮中。這樣的探問不如說是久違的消閒,即使這消閒注定在淚水中收尾。

兼經並未起身,隻稍稍朝這邊側臥過來,笑問:“中納言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我今日自宮中出來,看見胡枝子的花開得正好,想起去年聽大人說起,若是庭中有幾株胡枝子,與菊花相襯,八月高秋,金風玉露,定彆有風情,就折了一枝來帶給大人。”知家說著,從袖中取出一隻飽滿含露的金粉花枝,輕輕放在兼經的枕邊。

兼經目光微微一顫,病榻昏沉,他已久不曾見到這樣鮮亮的色彩。他消瘦的容顏如玲瓏清白的冷玉,映襯著柔豔花枝,顯出異樣縹緲脆弱的美。知家無端想要落淚,如今已是新政棟梁的中納言依舊擁有纖細敏感的眼光,擅長捕捉這樣因行將消逝而愈發懾人的美麗。

二人又簡單閒話過幾句,如今兼經連稍長的言談都顯費力,知家遂笑道:“大人可還有什麼想要的,若是下官能辦到的,定儘力讓大人得償所願。”

他言辭懇切,除卻對病人的安慰,語氣裡更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討好意味。兼經卻隻是輕輕搖頭:“沒有了,中納言公務繁忙,不必為我這樣的人再費心力。”

知家怔了一下,半晌無話。今日的兼經與往日他所熟悉的左大臣隱隱有什麼不同,他的話語直白而省淨,仿佛不僅僅源自日益微弱的體力,而是終於厭棄了漫長一生裡如影隨形的什麼束縛,顯出罕見的輕肆與自由。知家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隻是無來由地傷心,醞釀許久的言辭愈發難以啟齒:“大人,近來朝中還有一事,希望獲得大人的準允。”

“近來中宮玉體欠安,宮裡派來的陰陽師說,是故內大臣的……”他看著兼經淡泊近乎虛無的目光終於湧現起一絲波瀾,咬了咬牙,還是不好把那些森然可怖的言辭當場道出,煎熬了半晌,幾乎不敢直視對方,“下官想讓良時從出羽回來,如此想必季時兄長的在天之靈亦得安息,此事已經獲得陛下準允。”

“隨便吧。”兼經輕聲開口,那絲波瀾消失不見,他的目光再度歸於倦怠而靜謐的虛無,幾不可見地笑了笑,“這些我都不關心了。”

這樣的態度莫名令知家覺得無地自容,他拚命壓抑回眼角的淚跡,報以微笑。兼經卻仿佛看透他的窘迫,無奈道:“我想歇息片刻,中納言請回吧。中納言送來的花,我很喜歡。不意暗室之中,猶能睹纏綿秋色,這已經是最好的饋贈。”

這言辭終於稍微有了幾絲知家所熟悉的端方清雅之態,他依言笑道:“那下官今日先告辭,不過大人既然喜歡,我過幾日再帶彆的花來,重陽秋菊,帶雪寒梅,春城早櫻,我以後都一一折來給大人,不要惹大人膩煩才是。”

兼經僅僅輕微頷首,他仿佛真的倦怠至極,不待知家起身便徑自合眼睡去。知家複凝視了半晌,在淚水順著下頦滑落之前起身,朝門外走去,卻未來得及踏出門檻,已見外頭一人迎麵走來。

他逆著日光抬眼看去,不須細看那張清峻麵孔,那一身肅麗衣冠已足以令人駭然。那是如今世間唯有一人才能擁有的煊赫裝束,擱在這樣黯淡的病室裡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眩目。知家剛待驚呼,對方卻笑盈盈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於是他悄然退至一旁,眼睜睜看著如今已是至尊之身的雅成不帶一個隨從,就這麼悠然自若地直直走進來,如同那些一去不返的歲月裡,逍遙而寂寞的宇治大臣走入故人的府邸,朝世間唯一的知己討一杯浸漬花香的春酒。

寢帳裡的兼經聽到聲響,驚動醒轉,掙紮著想要起身,倉皇動作之下,枕畔的花枝被拂落在地,粉豔花瓣散落開來,如破碎的珊瑚。雅成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站定,幽幽凝視過他:“左大臣,許久不見。”

兼經卻已沒有氣力起坐,僅伏在枕上劇烈喘息起來。知家看不過去,猶豫了幾番,到底還是折返回來,扶過在故友的堂堂風采映襯下愈顯狼狽的左大臣,取來衾枕供他倚靠。於是兼經借著他的力氣勉強抬起頭來,輕喚了一聲:“宇治殿。”

不待對方應答,他忽而又笑了笑,改口道:“方今應該叫做……上皇陛下?”

這樣的言辭在此際由兼經之口道出,無疑是莫大的諷刺,連身側的知家亦不由一怔。雅成卻不為所動,依舊站在咫尺開外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他。與衣飾精麗,風儀峻整的上皇迥異,往日清貴從容的左大臣此刻僅身著單層的白色寢衣,自枕席之間艱難抬頭,微微起伏的胸口顯出呼吸的苦痛。他來不及著冠,因長久臥床而稍見淩亂的發絲有幾縷垂墜至眼前,稍稍遮擋住故人低頭凝視的姿態,使對方微含嘲弄的語調都模糊遙遠起來:“左大臣如今怎麼是這副模樣。早知如此,去年我就不該僅留一封手書不告而彆,便是在庭中枯坐到天明,也要再與左大臣高談對飲一番才是。真真使人追悔莫及。”

去歲初雪黃昏,雅成在兼經的府邸徘徊數刻,最後留了一封改竄數字的《離洛帖》,瀟灑離去。大抵是憶起昔日的風雅遊戲,兼經再次輕輕笑了起來,目光卻異樣清澄而肅穆:“人這一生,回首試看,處處皆是後悔之事。便是早知曉終焉,重來一遭,亦難免重蹈覆轍。宇治……上皇陛下,又何必為這等瑣屑之事徒增閒愁。”

“你挑個順口的叫就是,你我之間,這等時辰,何必拘泥那些世間的繁文縟節。”對方既叫不慣,雅成聽來亦覺淒楚且諷刺,麵上卻隻笑道,“不過左大臣,今日言辭卻通脫自在,不似往日拘束,聽來令人痛快。”

“如上皇陛下所言,臣都到了這等時辰,又做那些表麵工夫給誰看。”兼經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將對故友的輕巧揶揄深埋在平淡語調之下。他複轉向一旁始終靜默不語的知家,“中納言,上皇陛下想要與我飲酒,勞煩你去差遣下人送些杯盞過來。”

知家皺眉,試圖阻攔:“大人……”

雅成亦蹙眉一霎,須臾笑道:“中納言速速從命便是。不知方今的上皇和公卿之長,能否吩咐得動中納言的一杯酒?”

他神態悠然,那分明是往日逍遙山水的宇治大臣常有的意態,如今卻已並不常見。知家退去的同時,雅成終於近前一步,在兼經的床榻前坐下,與故人相向而視:“觀左大臣神情言語,始知大臣如今胸中澄明,天地之間,再無一事憂惱。如此心境,一瞬便抵千年,委實令人羨慕。”

他神情異樣莊重起來,仿佛並不是在說笑。然而這樣荒誕得令人駭然的言辭,即便是兼經也不由稍稍惶惑起來。他輕輕一哂,笑容靜謐而悲哀:“上皇陛下這是在取笑臣嗎?臣實在思量不出,時至今日,臣究竟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地方。”

“我說的是真的。”麵對這樣輕淡的嘲弄,雅成的目光驟然殷切起來,仿佛急於得到什麼信任,一字一頓道,“我一直很羨慕左大臣,即便是到了今日。”

兼經的目光顫動一瞬:“陛下說什麼?”

這樣的言辭自對方口中道來,兼經隻覺震撼且悲涼,幾乎不能言語。反觀雅成,依舊保持著殷切的神色,仿佛恨不能上前用力抓過病人的雙肩,將所有不為世人所知的幽微悲愴一吐為快。終究沒有什麼人得以永遠免去紅塵的磨折,即便是這樣四十年來逍遙如深山明月的人物。兼經忽然覺得失望,他幾乎是以悲憫的眼光,靜靜凝視過麵前冠帶巍峨的上皇,聽對方如稚子般無聲的哀啼。卻未來得及言語,已見知家提著酒壺和三兩杯盞再度近前坐下,兼經一麵笑著看他低頭斟酒,一麵閒話道:“說來我本就是好飲之人,這一兩年卻愈加差遣不動那些家臣了,若非今日借上皇陛下的恩澤,怕是到死也不能再嘗一口這甘醴之味,心懷憾恨,再成往生之掛礙。”

知家笑著遞了一杯給他:“那下官就是仰仗兩位大人的福澤,想不到下官竟有今日,能夠躋身上皇陛下與左大臣大人的清談對飲之席,頓覺古來蘭亭金穀之會,亦何足羨之。”他自行端起一杯一飲而儘,“下官敬上皇陛下,左大臣大人。下官能有今日,無一不是仰仗陛下與大人的提攜。”

兼經接著舉杯:“謝中納言厚意。”他仰頭飲儘,再度伏身咳嗽起來,知家忙上前輕拍他的脊背,卻聽兼經兀自笑道:“飲過一盞,隻覺身子都輕快許多,始知醇酒才是人間第一的良藥,往日聽信那些庸醫之詞,白白消受了多少煎熬。”見雅成依舊端坐不動,若有所思,又催促道,“陛下也當痛快些,莫辜負了中納言好意。”

雅成頗覺無奈,低頭淺抿了一口,他急欲吐訴的一腔悲愁被這樣輕巧地壓抑下去,隻得繼續笑談:“果然左大臣麵色亦較適才好看許多。說起來兼經大人,本就是玉樹金柳一般的人物,年來清減至此,卻隻覺風采猶勝昔時。觀古時物語當中,常有某某人病篤之際不改明秀之姿,令觀者嗟歎,我隻道是古人的虛妄之語,見了左大臣才知是世上常有之事。”

“當世風姿之美,又有何人能及上皇陛下。雅成大人以源氏之身登上皇之位,本是沒有先例的事情,唯一供參照的也就是源氏物語中的橋段。皆因上皇陛下本就具備不遜那光源氏的龍章鳳姿,若換做他人,豈能免世上嘲謔之口。”

二人這般言語往來頗為有趣,一旁的知家忍不住低頭笑出聲來。雅成苦笑:“你看,我第一個就免不了受中納言嘲謔了。”

兼經將酒杯推至知家麵前:“中納言再替我斟上一杯。”

這回換做雅成攔下他的動作,麵有陰鬱之色:“左大臣不要再喝了。”

“你管我作甚,今日得與上皇陛下對飲,敢不儘興。若能就此長醉不醒,也算上蒼對我的恩賜。”

雅成忽然握住他的手,神情肅穆:“左大臣,我還有話與你說。”

“上皇陛下還有什麼話?說什麼上皇陛下羨慕臣這樣的沉淪世網不得解脫,到頭來沉屙不起一無所獲之人嗎?此言讓外人聽去才真是惹人笑話,有損陛下一世清名。”兼經輕聲笑開,掙脫他的手,“陛下還有話說,臣卻已經不想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