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土 他重新睜開眼睛,目光中終於有晶……(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7801 字 11個月前

雅成定定凝視過他:“左大臣,你是在怨恨我嗎?你以為我是自己想要今日這個局麵的是不是?你以為我從最初接應東宮離京之時,就籌謀到了如今這一步是不是?你覺得我從來不是什麼高蹈風塵之外的名士,乃是為了自家榮華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的肮臟之輩,如今悔悟起自己這麼多年看錯了人,是也不是?”

兼經不再看他,又將酒杯向前遞了遞:“知家。”

知家提起酒壺,向著雅成淒然笑了笑:“陛下,此事就依了左大臣吧。”

他抬手,卻不待甘冽的細流注入青白瓷盞,手邊的器皿已被忽然揮過的衣袖掀翻在地,殘餘的酒水向平地八方湧流開去。知家愕然抬頭,但見雅成泛紅的眼裡驟然湧上怨憤之色:“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兼經亦震驚抬眼,知家卻仿佛先一步察覺到什麼,幾乎是瑟縮地搖頭,哽咽道:“陛下。”

這般惶恐的姿態卻仿佛助長了雅成的痛恨,他重新看向兼經,幽幽一笑:“左大臣,我知曉你的痛楚,你卻未必知曉我的。如今之事,你不該怨我,若一定要怪罪什麼人。”他頓了頓,斜睨了一眼身邊容色頓作慘白的知家,“也當是我們秉性純淨的中納言大人。”

見兼經麵露惶惑之色,雅成繼續笑著說下去。他的聲音悠悠蕩蕩,在四壁之間反複回環,如使眾生痛苦不堪的詛咒。他卻自己先濕了眼眶,仿佛他才是受儘委屈的那個:“左大臣,他果然沒告訴你,你到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在今上麵前獻言,以一人之力使左大臣傾儘心血企圖複現的攝關家榮光一夕蕩作齏粉,使我等厭棄人事之人背負重重罪孽永無解脫的,不是彆個,正是他知家。你看,若不是我今日過來,你要被他欺瞞一輩子了。”

兼經久已麻木的神情終於浮現一絲沉痛,他艱難轉過目光,卻見知家不知幾時已淚流滿麵。他膝行上前,向著雅成一麵顫抖搖頭,一麵央求道:“不是這樣的,陛下不要再說了,臣求求陛下不要再說下去了。”

雅成全不理會,他的目光明明滅滅,如瘋狂動搖的燭火,終於墮下漣漣的清淚來。他的語調帶笑,又似在哀哭:“兼經,你看,他這是在報複你我啊。若沒有你我,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躲在兄長的蔭蔽下,做一輩子紈絝不知世事艱難的三條家次子,是你我逼得他與家門決裂,完完整整暴露在這人世風霜之中。左大臣,你不要覺得你自己無辜,當年春日祭之事,是你指名的他去做什麼南都敕使。那正是一切的開端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季時卿與東宮勾結,會借機向敕使發難,你認準了他心思耿直,必能為你所用,才寧可置其於險境,也要早早逼他同兄長反目的不是嗎?後來你把他從宇治帶回京中,還將他舉家接到府上避難,刻意誇大他複歸朝廷的難度,好在你的府邸羈留多日,徹底斷了與季時卿的交集,我說的可有錯?”

知家拚命以袖掩口才能不慟哭出聲:“陛下不要說下去了。”

他依舊凝望著兼經蓄滿震驚和傷痛的眼睛:“可是人是會變的,何況是知家這樣聰慧的孩子。他早已經不是那個被僧徒追趕得倉皇逃竄的春日敕使了,他如今正是在公然地報複你我。什麼季時卿的怨靈,隻有活人的怨氣才是最可怕的。左大臣,你再也看不來家門複興,我也永遠去不了宋國,甚至再也回不到宇治了。你為什麼不怨他,反倒怨恨我呢。”

“不是這樣的。”見雅成在他的淚眼下不為所動,知家再度轉向兼經,倉皇間抓過他的手臂,痛哭著辯白,“大人,你不要聽他的,我從來沒有怪罪過大人,與季時兄長的訣彆是我自己選的,大人待我如兄如父,我感激還來不及,我從來沒有一刻想過要報複大人。大人,你千萬不要聽他的……”

兼經如今卻如何禁得住這般震動,一邊再度劇烈咳喘起來,一邊艱難抬眼注視著麵前光景。知家惶然鬆手退開一步,他已分辨不出自己情急之下又吐露出什麼破碎的音節,唯有迷蒙的淚霧遮擋去眼前所有光彩。雅成說的果然不確,已經身為新政棟梁的年輕中納言,原來輕易便會展露這般脆弱淒慘的神情,與三年前的春日敕使分毫無異,甚至與十一年前在兄長牽引下不情不願登門的稚弱少年無異。他慌亂無措地陳說著什麼,直到在二人的言辭往複間沉默已久的兼經忽然艱澀開口,輕輕喚了他一聲:“知家。”

知家頓時噤聲,隔著茫茫淚水看去。他知道這就是他們今生最後的對話,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這樣的話語,幾乎不忍出聲呼吸。然而兼經的目光淡泊而疏離,幾乎都沒在看他,而是越過他的臉龐看向什麼遙不可及的幻影。他仿佛是笑了笑:“知家,你長大了。”

知家不可遏製地整個人顫抖起來,未及言語,卻又聽兼經輕輕開口,以近乎縹緲的語調:“現在你可以先出去嗎,我還有幾句話,想要和上皇陛下單獨說。”

這就是今生最後的話語,他從未想到這注定到來的訣彆竟是如此狼藉。人世回首皆是後悔之事,哪怕早已知曉終焉。他注定無法攜帶四時花枝走入這個府邸了。知家慢慢站起身來,端正施了一禮,逼迫自己轉過腳步,無聲離開。

室內僅剩二人相對,兼經仰麵倚靠在衾枕間,合上雙眼,聽了半晌身側的細微響動,方閉目笑道:“你是在哭嗎?雅成,我都沒有哭,你又哭些什麼呢。”

這樣的稱呼對聽者仿佛是莫大的救贖,雅成麵上的怨憤之色不知幾時消去,華衣繁複的上皇此時不過如垂頭飲泣的孩童。兼經徑自歎息:“話說回來,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你又何苦這般自證清白。你才是我始終羨慕的人物,隻是深山月影般遙不可及的宇治大臣,竟也懷著如此不為人知的苦楚,我卻是第一次深切領會,竟不知該失望還是欣慰了。”

雅成笑著垂淚:“世上若還有人能領會我之苦楚,便也隻能是左大臣你了。”

兼經亦微笑道:“是啊,往後世路多艱,你還能去向何人訴苦呢。瀟灑了半生的宇治大臣,卻落得這般寂寥一世,想來亦令人覺得可憐。”他想了想,又改口道,“卻也不是這個道理。人世多愁,誰人又得獨善,如你這般,到這個年歲才醒悟,果然還是惹人羨慕的。”他重新睜開眼睛,目光中終於有晶瑩淚水流轉,“隻是雅成大人,宇治亦是憂愁之地,人間豈有避世之所?”

雅成安靜半晌,歎道:“我若早有左大臣這般通透心性,又何必怨嗟天地,顧影自憐這麼些年。”

兼經斂去笑容,凝視過他:“如我這般,又有什麼好的?不過白活了一輩子而已,於人於己都無益處。”

雅成神情轉作肅然:“我不這麼覺得。”

“生者必滅,這是人世恒常的道理。你看這過眼風流,皆有消逝的一日,無論是王朝風月,還是攝關家七葉重光。左大臣近來不知曉外頭的事,自從武士上殿以來,人們都說今後就要是武者的天下了。”雅成頓了頓,複一字一句道,“可是,不管是哪一段風流,謝幕總是比開場難做的多,兼經大人這一生,無論哪一方麵,皆做到了極致。這是攝關家一門之幸,也是一朝一代之幸,不管是旁人,還是青史,都不會遺忘。”

兼經的聲音輕輕震顫起來:“你是這樣覺得?”

雅成笑道:“這才是我今日來真正想要說與你的話。”

見兼經終於隱約露出釋然之色,雅成遂上前,輕輕扶他躺下:“辛苦左大臣陪我談這麼一回,許久不曾這樣暢快過了。”

他抽身欲走,衣袖卻被對方輕輕攥住一角。雅成回頭望去,但見兼經的眼角終於有瑩亮淚水淌落。素來不曾崇信神佛的左大臣帶淚喃喃:“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前往淨土嗎。”

雅成伸過冰涼的手掌,覆上對方同樣冰涼而枯瘦的手,想了想又從地上撿起殘損的胡枝子花送至兼經手中,上麵猶綴有一二未落的粉色花瓣。他就著對方的手握緊楚楚纖細的花枝,鄭重開口,篤定如同神諭:“若兼經大人這樣的人,尚不得前往淨土,淨土就再無人了。”

三日過後,嘉寧元年八月二十,數度辭職不得的左大臣藤原兼經不曾知會朝廷,徑自落發出家。據聞兼經迎接戒師時端坐榻前,身穿直衣,頭戴烏帽子,容儀潔淨秀美。久病之人不免憔悴,此情此景卻彌顯清豔之美。大臣盛年出家,已自令人惋惜,周遭家眷侍從見狀無不淚濕袍袖,在場的高僧亦不免露哀戚之容。

八月二十四,故三條內大臣季時之子,少將良時蒙赦自出羽國還京。少將昔年是名動京城的美少年,當初娶妻不知引得幾家紅粉暗自垂淚,抵京當日京中男女競相前往觀看,道路為之不通。然而盼望了整日的人群直到夜間終於失望散去,據說是良時的叔父知家早預知會有此事,慮及少將體麵,先已派人抄小路秘密接少將到自家府邸,免去一場無益的鬨劇。

九月初七,在恬子與一眾女房的日夜看護下,中宮汐子平安產下一名皇子。天皇聞訊喜極而泣,當場下親王宣旨,禦筆賜名康仁。而直到後半夜,始有使者想起到已經不省人事的兼經枕邊,向皇子的外祖父殷殷道來這一喜訊。使者說完,見兼經口形微動,湊上前細聽,卻不過是念誦佛名而已。

九月十三,入道左大臣兼經終於在滿月澄明的夜裡安靜停止了呼吸,享年三十六歲。天下嗟悼,天子為之廢朝。

十月十五,上皇雅成的宇治山莊在無主的荒涼歲月裡忽然失火,亦有傳言是盜賊所為。棟宇焚燒大半,幸而構架猶存,於是各地官員紛紛仰慕上皇的權勢,爭相獻來錢帛木材,主動承擔修繕。然而上皇本人卻無動於衷,甚至有意放任僧侶歌女各自散去。昔日名盛一時的宇治山莊,被譬為此世淨土的風流勝地,從此化作無人問津的斷壁殘垣,日益掩埋在蔓延的野草之中。

十一月,天皇下旨,立親王康仁為東宮,以內大臣定清為東宮傅,中納言知家為大夫,三位中將道衡等任次官,共同輔翼東宮。月末,由中宮汐子本人開口,收故承香殿女禦繁子之女萱子內親王為養女。

年末臨時除目,以知家為大納言。旋即由新大納言上表請願,經天皇與上皇恩準,許獲釋歸來的良時恢複本官,仍為四位少將。

嘉寧元年終於走至尾聲,二年的正月宮中夜宴,銀燭對月,雪色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