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清秋,溫潤天光之下,各色秋花秋草上清露流轉,微風往來間如顆顆迸散的白玉。庭園清淨明秀之景,較之爛漫芳春時節,彆有一番幽雅情致。這日黃昏,兼經精神格外好,可以久違地到廊前小坐,看風裡搖曳的女郎花。
道衡坐在父親身旁,父子間難得有這樣靜謐的相處時光。秀潤的秋光使人心境澄明,二人偶爾交談一二與世間風波無涉的閒話,大多時候隻共同凝視緩慢西傾的夕陽。仿佛是對這樣的光陰心生眷戀,十七歲的三位中將忽然提出稚氣的請求:“今年中秋,宮裡盛大的賞月之宴,道衡不想參加了。道衡想要留在家中,陪父親一起坐在此處,安靜看一夜的月亮。”
兼經一時無話,道衡隻道自己言語無狀,惹素來重視朝廷禮儀的父親不悅,心下正自惴惴,卻見兼經彆過目光看他,眉眼哀傷,似乎斟酌了良久才艱澀開口:“道衡,你會怨恨父親嗎?”
道衡怔了一下,忽而領悟到他言下所指,不由心下一痛。今年朝家多事,為慶賀賊臣平定,祝頌皇室來日福澤,天皇擬於下個月的中秋在宮中籌辦前所未有的隆重儀式,群臣與女房各自身披華美裝束,泛舟行酒,對月吟歌。而負責此次儀式的上卿,正是新任的內大臣定清。定清頭一次代表朝廷主持這樣公開的儀式,難免要向嫻熟於先例掌故的兄長請教。而兼經自年少上殿以來,將每日朝中見聞寫成日記,十餘年來從無中斷,近幾年更是趁著病中閒暇,按照公私事項重新抄撰了一份,儼然是朝廷故實的集大成之作。借本次中秋月宴為口實,定清終於獲得兄長的許諾,正式成為這份攝關家家學的繼承之人。兼經幾日前與他約定,待自己重新翻閱一番,訂正錯漏,近期便遣人將多年來的珍重筆墨送到定清府上。七月過半,這約定也到了兌現的時候。
將辛勤編撰的日記交付於人,無疑意味著正式承認定清成為自己身後的一門之長,默認嫡子道衡退居攝關家的旁流。為了家門在朝中的存續,他彆無選擇,卻不妨礙他麵對兒子澄淨的目光時滿心愧疚。道衡眼角依約溢出淚跡,他笑著搖頭:“父親已經為道衡做的太多,道衡隻恨自己不能報答父親之萬一。”
這言辭或許是莫大的安慰,兼經不複言語,重新將目光落回庭中的一草一木。日影沉淪,花木的輪廓漸漸模糊,他今日在外麵坐的太久,仿佛是為了消解適才的哀愁氛圍,道衡輕輕托過父親的手臂:“天色不早,我扶父親回房歇息吧。”
兼經點頭,剛待就著他的力氣起身,卻聽身後的廳堂有腳步迫近。他回頭,見是家臣領著宮中的使者上前,稱有事報與左大臣。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先於世間所有的風聲,獨自聽取了命運陰影迫近的腳步。或許是多年立身朝堂之人於人事機微的天然洞察,又或許是大限將至者獨有的近乎通靈的直覺。他本能地製止了使者行將出口的言辭,轉向道衡,微笑道:“這就是陛下恩深,又送使者來探問了。我招待貴使寒暄幾句,你替我到你姐姐那裡問候一聲吧,我也久不聽見中宮的消息了。你去看看那邊有什麼可幫襯的,今夜晚些再回來。”
道衡張口想要辯駁什麼,在父親的笑容前卻隻能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乾澀開口:“是,那道衡先行告退。”
兼經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廊,手邊的溫暖力道抽離開去,他的袖口真正充滿了秋風。他慢慢轉向使者,看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怪異而憐憫的神色。使者行過一禮,徐徐開口:“陛下於朝政有一重大決斷,遣下官知會於左大臣。”
那樁足以在世上引起軒然大波,並終將顛覆青史的荒誕人事,最初由近臣在昏暗殿中的諫言醞釀成形,經過與當事人的數輪密談與天子的反複思慮,如今終於到了昭示於天下的時候。昔日被皇室放逐的王子重新戴上冕旒,回歸世間的頂點。而一度輝映史冊的攝關家七葉重光,終將被時勢的滾滾浪潮所拋棄,化作新一幅王朝畫卷上黯淡的點綴。他注定成為這榮光的淒涼終焉,他終究什麼也得不到,無論他如何銷鑠精神,竭儘心血,乃至將自己的全部人生獻祭,亦無法逼近那過去的美好幻影哪怕一絲一毫。天皇的殷切挽留和鄭重許諾猶在耳畔,待三五載光陰,朕便讓位於東宮,到時願以卿任攝政。三五載的光陰於他杳不可得,聰慧的君王對此心照不宣。那樣的許諾,不過是催促他早些離開這個人世而已,這裡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兼經已聽不清使者在說什麼,唯有那個二十載交情的瀟灑故人,如今已經化身仇敵的名字,在使者口齒開合間反複輪轉,如同永不停歇的詛咒。他的視線亦漸漸模糊,眼前的人影,廊柱和草木動搖的影子如同隔著千尋海水輕盈遊弋的魚,隻有他一人深深陷在海底的汙泥之中,永遠不得與他們同樂。
他一動不動,不置一詞,直到迷霧散去,海水消歇,他的眼前重歸清明,周遭已經沒有人聲的存在。夕陽隱沒,明月初起,纖細的女郎花在銀輝下宛轉搖曳。麵對猝然襲來的巨大悲痛,比他的麻木魂靈先一步做出反應的是他不堪重負的軀體,他埋首衣袖之間,竭力壓抑著潮水般自胸腔翻湧而上的劇烈咳嗽,茫茫然想要起身回房,卻未邁過一步已重重跌倒在廊上,一口鮮血噴濺在門檻。直到送使者出門的家臣驚呼著趕回,抱扶著主人離開明月秋花的庭院,回到昏暗的床榻上去。
兼經素來淡泊的麵龐不知幾時有清淚墜落,和著稀薄血跡將他的襟袖一並浸濕。家臣見狀不覺悚然,卻隻道他是咳得太厲害,連忙遞上唾壺和懷紙,又回身端來湯水,希望稍稍緩解主人的病苦。然而未及動作,門外再次有步履聲傳來。一個口齒清亮的侍童近前傳話:“大人,是內大臣大人派來的使者,催問大人的日記幾時可以送去。”
如今定清已懶於踏入兄長的府邸,僅派使者登門催促,這樣的行徑頗為無禮。室內的家臣剛待開口訓斥,卻見兼經自枕上艱難起身,朝侍童道:“你去回報內大臣,我還剩幾頁需要抄撰,今夜便派人送到府上去。”
侍童應聲離去,家臣將案幾搬到榻前,供兼經支撐著坐起,同時為主人的言辭困惑不已:“大人這是……”
兼經清淡一笑,攥過懷紙,遮掩著間歇的咳嗽:“你替我把日記拿過來,再把燭火端近些,我還要再看上一眼。”
家臣抹淚搖頭:“大人不可再為這些事勞神了。”
兼經垂下眼簾:“你照做便是。”
他眼中的淚水已經乾涸,整個人呈現出與適才聽敕使說話時截然不同的清醒氣質。這樣虛弱得幾乎僅有氣息的命令卻令人難以違逆,家臣依言將幾冊裝訂齊整的日記小心放到兼經的手邊,又搬來燭台,看主人瘦損的清秀麵孔驟然覆上柔和的光彩,呈現出令人愴然的美。家臣忍下淚水,再拜退去,留兼經一人枯坐在燈前,與日夜不離的書冊為伴。
他不知由雅成擔任上皇的驚天人事是否已經傳入定清的耳中,新任的內大臣想必正沉浸在揚名朝野與接手家門的雙重喜悅之中,那樣一雙沉酣於榮華的眼睛,或許本不足以看透那些與光明相伴而生的黯淡宿命。這是唯有他這樣在世事翻覆之下精疲力竭一無所有之人才能看透的事情。他忽然覺得可鄙可厭,又可悲可憐,最後忍不住流露出輕淡笑意,不知是為了對方還是自己。他保持著若有若無的慘淡微笑,慢慢伸手,摩挲上日記的表紙。
人間之世飄忽幾何如鑿石見火,窺隙觀電。螢睹朝而滅,露見日而消,豈可不自序也。那是他曾經生存過的憑證,由他一筆一劃,百般珍重地寫就。即使這樣的人生終究沒有任何意義,即使這本不是他所希求的人生。沒有哪個生來多情多感的少年甘願背負起家族的沉重使命,放下花鳥風月的遊戲,將全部爛漫的閒情抹殺在昏暗肅殺的朝堂之間。他翻揀其開頭一頁,那是他十六七歲年紀,最初晉升公卿的歲月。枯燥平板的筆墨之間,僅能看出他哪日又拜會了哪名長官,宮中又舉辦了什麼儀式,朝臣人數多少,衣飾幾何。可兼經分明記得,那時他也會悄悄折下南殿含露的櫻花,披上輕薄的鮮衣,去送給哪個在春日原野吟歌的遊女。
他記起那明日即將穿戴起上皇的衣冠,步入榮華頂點的故人。放誕不羈的廢太子之子,與性情端正的攝關家長子之間不可思議的友誼,多年前也曾成為世人津津樂道的談資。可雅成究竟是兼經欲追慕而不得的遙遠存在,他永遠沒有機會親往宇治,踏上那片對方數度邀他前去的淨土。他隻是偶爾與那世外之人飲上一杯酒,就整頓起溫和克製的姿態,重新回到那屬於他的樊籠裡去。
他從未有過恣意自適的光陰,從未體味過暢快的歡愉,多年如影隨形的疾病大約也不過是這樣慘悴心境的一重外現。可若這是末代名門之子該背負的宿命,那他甘願承受。隻是人若做了這樣刻骨的犧牲,理應期待些什麼彆的報償,家門複興,朝野聲望,或者類似的令世俗之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可他終於連這些也做不到了。他忽然覺得諷刺,凝望著點點端正墨跡的眼中驟然滲出悲憤的淚光。他的身體再一次先於思想做出反應,他幾乎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伸手將最上麵的一頁飛快撕下,直接按到燭火上去。
跳動的火光黯淡了一瞬,接著加倍明亮起來,迅速將整張紙吞噬。這樣的光明帶來沉痛而淋漓的快感,他直至火苗躥至指尖才猝然收回,不假遲疑,繼續撕下第二頁送上去。古人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他不必抵達那樣的年紀,已頓悟這一生皆為謬誤,卻沒有機會重頭再來了。這是他最後力所能及的報複,對無情的君王,勢利的手足,冷酷的故友,以及全部的自我和全部的人間。他的淚水終於同燭淚一齊淌落,滴落在他化作灰燼的珍寶之上。他卻隻嫌太慢,由一頁一頁,到三頁五頁,十幾頁,紙屑星火四散飄零,他於一室之內輕易望見地獄業火,天地劫灰。直到手邊堆疊的筆墨損毀殆儘,他微弱的體力與同樣微弱的燭火一樣到達所能負荷的極限,方顫抖著收回灼傷的手指。
漢家有江南王子,城陷而焚儘生平所藏詩書,他一介邊僻異國的微末人臣之悲遠不足相提並論,他此時卻無比確信自己擁有同對方同等的心痛。最後的星火終於隕落,他蜷縮在黑暗之中伏案痛哭起來,聲音幽咽斷續,並不足為外麵的世人所知。
同一片秋夜裡,雅成放下書卷,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起身到庭院裡看飄飛的流螢。他沒什麼親眷,此時一個人凝望夜色,涼風過袖,無端覺得的寂寥。昔日在遠離世間煙火的山莊裡虛度日夜時都不曾體味到的寂寥,卻於這樣置身京洛繁華與繁忙公務的光陰忽然湧現,他自己亦不由搖頭失笑。
經過知家的穿針引線,與君王數輪密談之後,待到明日清晨,他就將摒棄源姓,獲得太上天皇的稱號,代理院政直到天皇讓位與幼子,替君王來日的治世鋪起一條過渡的坦途。今夜已有宮中的敕使前去知會要緊的朝臣,大抵不多時辰就會有奉承之輩陸續登門拜謁。
他就是在這樣喧囂的夾縫之間體味到前所未有的刻骨孤寂。或許不僅孤寂,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那是在宇治燒毀季時的信件時都不曾有過的愧疚,還有對個人命途的隱憂。銀河流淌,明月無聲,襟袖間點點流螢亦不能給他答案。他迫切想同什麼人說說話,然而天生冷僻的性情,讓他立朝三個月以來依然未能結交什麼親近同僚。至於昔日每逢進京必要徹夜把酒言歡的故友,早成為他無從麵對的存在。
他並不戀慕權力,自從年少時目睹過父親為政治風浪翻弄的淒慘一生,他就過早地擁有了厭棄紅塵的清透眼光,並甘受與之俱來的所有孤獨。何況是在犯下滔天罪業的今日,他是真的想料理過殘局後便落發出家,周遊各地,一邊為暗夜裡哀泣的魂靈祈禱,一邊靜待來自西方淨土的接引,永遠脫離六道輪回之苦。這就是他最為誠摯的願望,絕無半點虛矯。命運的轉折來得過於突兀,他全無招架的餘力,眼前一度清明的前路再度為重重濃霧所遮掩。然而身登極位,手握重權,麵對這足令旁人欣喜若狂的事態,即便是他,也到底無法展現露骨的悲傷。他稱不上有什麼悲喜,隻是在令人窒息的寂寥裡心亂如麻,最後蹲下身輕輕玩弄起階前的豐茸草葉,如遲遲等不到雙親回家的孩童。
大概天意憐恤,不忍放他一人消受這沉重夜色,外麵忽有門童通報有客前來。雅成微覺訝異,收拾起顧影自憐的情緒起身出迎,半帶促狹地想要看看是哪個朝臣這樣心急地獻上諂媚。來客的腳步輕盈,瘦高的身材裹在寬大的黑袍裡如夜鴉往來,獨頭巾下一雙眼睛亮得逼人。雅成大駭,壓抑著沒有驚呼出聲。他連忙屏退侍從,將對方單獨拉入室內,方才低低叫道:“上人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