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 “大人要走的那條路,未必就是不……(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8401 字 11個月前

來者正是本該在深山古寺修行,或者偶爾上雅成的山莊悠遊一圈的宋僧淨緣。本朝有不成文的慣例,異國之人不得入京,如今若是讓外人看去,通報朝廷處以流放亦不是什麼過分的事,雅成的驚恐並非沒有道理。淨緣本人卻頗為淡定,微微一笑:“貧僧這一口流利談吐,可還聽得出是異人不成?倒是大人莫要大驚小怪,引得旁人生疑才是。”

雅成皺眉,能在口舌之辯上壓過宇治殿一籌的大抵世間僅此一人。他稍稍鎮定下神態,招待他落座:“我讓人來給上人上茶。”

他欲喚家臣過來,淨緣趕忙製止:“大人不必多禮。”

他頓了頓,接著說下去,以示並非客套:“大人,貧僧無意久坐,與大人說兩句話就走。”

雅成心下實在不得要領,與對方相對坐下,疑惑道:“不知上人遠道前來,有何要事?”

“貧僧是替東宮殿下來捎個話與大人的。”淨緣抬眼微微一笑,接下來的言辭卻仿佛驚雷墜地,令雅成整個人悚然動彈不得,“東宮殿下之前借貧僧的手落發,如今已經離開宇治,下西國修行。殿下說,宇治殿收留訓誡之恩,殿下感激在心。隻是殿下如今已了悟世上功名皆為過眼雲煙,又無意終生俯仰於人,遂不告而彆,徑自離俗去也。宇治殿的恩情,還待來生再報。”

異國的僧侶疏遠於世間動向,依然習慣稱沉淪山野的罪人為東宮,這一稱呼恰是此際莫大的諷刺。雅成拚命製住劇烈顫抖的雙手,嘶啞著嗓音道:“這是幾時的事?殿下為何不事先知會於我?”

“殿下的受戒是三日前的事情,殿下說宇治大臣如今已是朝廷棟梁,日夜案牘勞形,沒有必要為這點小事打攪大人。”

他目光澄明,神情平靜,使人疑心這話裡酷烈的諷刺並非其有意為之。雅成幾乎暴怒起來:“你為何也不知會於我?殿下出家何等大事,你怎麼敢擅作主張?!”

政壇上至尊之人的淩厲辭色卻並不能震懾異國的方外之人,淨緣目光裡閃過一抹失望,他輕輕開口:“大人,任你如何權傾朝野,又任你有何等的苦衷,世上的事,不總是以大人為中心的。”

這樣的失望之色足以將他狠狠刺痛,長久揮之不去的冰涼憂懼驟然變得灼燙起來,他隻覺一顆心都被來自地獄的無名業火烤炙,要竭力壓抑著才能不痛哭出聲:“殿下事先與我有過約定的,共同棲留山水,潛修佛道,償前生之罪孽,求來世之淨土。殿下為何要背棄於我?何況先前朝廷裁決,僅命殿下在宇治反省,並未許其自由往來,如今殿下為何寧願棄自身安危於不顧,也不肯再等我些時日?”

“殿下說宇治殿在京中羈留的太久,踐行約定遙遙無期,既然宇治殿一入紅塵而不返,殿下等不及,隻好先行一步。”淨緣說完,忽又輕淡一笑,“而且,依貧僧所見,在背棄於人這一點上,大人似乎並沒有資格責難他人。”

“上人是說我做錯了嗎?”雅成眼中盛滿不可置信的悲憤之色,他的字字哀訴終於被淚水浸濕,“當日東宮初來宇治,我麵上和洽,心神實已混亂煎熬,不正是上人看透我這濁霧蒙心之苦,特意來提點我的嗎?莫令自身深陷泥沼,追悔莫及——這不是上人諭示我的嗎?後來局勢陡變,我痛下決斷,甘做這背信棄義之人,豈非遵從了上人之言?你憑什麼擺出尋常世人的姿態指責於我?”

看淨緣低頭不語,雅成勉強平複下動蕩的心緒,朝著黑暗的虛空輕輕搖頭,麵色蒼白地喃喃:“殿下定然以為,我是為權勢迷了心竅,和汲汲利祿的庸常世人一樣,一入京洛榮華,遂棄後生因果於不顧。不是這樣的,我與那些世人是不一樣的,我生來就是遺棄俗世又被俗世所遺棄的人,世祿功名於我皆是傷心之本。殿下以為我與他的約定皆是虛言,這實在是對我的誤解。我終究會堂堂地證明給殿下看。如你所說,我如今確實深陷權勢泥沼之中,但這並非我所願,這也不是什麼永恒,中宮很快就會產下皇子,待三五年陛下就可以讓位,到時我就是一無掛礙的徹底自在之身。我明年才將將四十歲,就算再消磨上三五年,往後餘生,山水遊曆,佛道修行,懺悔今生,都還是來得及的……”

他說得越來越快,近乎語無倫次,仿佛向著虛空拚命地去自證什麼清白。他注定無法擁有塵世的歡樂,那他至少可以主動將塵世摒棄,那是至為純潔又至為孤傲的孩童才能擁有的心性,得不到的東西便棄之如敝屣,從來不懂得成人世界裡斤斤算計的折中。他斷不許旁人再剝奪他這僅存的驕傲。淨緣完成了傳話的使命,不欲聽他饒舌,猝然起身,施了一禮:“貧僧告辭。”

雅成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以懇切近乎央求的口吻:“上人既然來了,不妨在此多住幾日,紅塵寂寞,上人每日同我說說話也是好的。”

“貧僧謝大人厚意,隻是貧僧黎明便要遠行,再加遷延,恐趕不上與人約定的船隻。”

他茫然鬆開手:“上人要前往何處?”

站立的僧侶低頭微笑,目光清澄如水晶:“貧僧要返回宋國。”

雅成再遏製不住麵容的顫抖:“上人說什麼?”

“貧僧昔年遇難漂流到這片國土,遂以為天降貧僧以重任,異國傳道,救佛法於淪喪。然而年深日久,人事浮沉看得多了,始知澆季末世,人命危淺,遠非貧僧之力所能救贖。幸而逢大人這樣風雅之士,同心之友,猶得世間一片清淨之地,暫作棲遊。隻是如今,大人亦有大人的路要走,貧僧不得追隨,則於此地已無留戀之物,寧願以衰頹之齡,冒風波返回故土。縱船毀人亡,委身魚腹,亦無所怨恨。”

雅成定定看他,怔忡落下淚來:“上人不是許諾過要攜我一道前往宋國嗎,如今上人也要棄我而去了嗎。”

“人生不定似風前燭火,三五載太久,貧僧與東宮殿下一樣,也等不及了。”

淨緣說著轉身離開。他身著寬大破敗的緇衣,並無什麼清潔的美感,然而那分明是雅成眼裡至為崇高的夢想,如縹緲往來的月光。如今這月光即將永彆,他注定一人徘徊在永恒的無明長夜裡,歌哭都不為他人所知。他一時失去理智,傾身上前去拽淨緣的衣袖,被對方遠離的腳步帶得踉蹌跌在地上。他抬頭凝望淚霧裡模糊不清的月色,一字一頓,做了平生至為哀切的乞求:“請上人帶我一起走。”

大約出自憐憫,對方的腳步稍稍頓住。他遂再度緊緊攥住質地粗劣的僧衣,哀泣出聲,如同抓住最後一寸好夢的餘暉,啼哭著不肯醒來麵對荒涼現世的孩童:“先前是我錯了,上人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朝廷棟梁,上皇之位,我都不要了,我現在就和上人一起走。這片土地我早已厭倦,宋國也好,哪裡都好,請上人帶我一起走。求求上人帶我走。”

他是被月中的都城放逐的少年,幾十年來孤身在黑暗裡彷徨,與他所嫌棄的蒙昧眾生說到底沒有什麼分彆,甚至他要遠為蒙昧。如今即便不能回到那清淨無垢的月輪中去,隻要離開腳下這片溢滿苦澀的泥土,他就什麼地方都願意去。他迫切渴望什麼人能夠帶他去。淨緣低頭注視片刻,目光終於露出柔軟的憐惜,他慢慢伸手覆上對方不住顫抖的手,頭一次以安慰而非訓誡的口吻:“貧僧說了,大人有大人的路要走。”

他頓了頓,輕柔然而堅決地將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抽回。最終雅成的手中隻剩下虛無往來的夜風,與淨緣最後落下的話語,在夜風間飄蕩往複,久不消歇:“大人要走的那條路,未必就是不幸。大人應該放下恐懼,去走一遭試試看。貧僧會永遠在天涯為大人祈福。”

嘉寧元年七月二十三,太政大臣源雅成複歸皇籍,準太上天皇稱號,繼承先代京極院故製,整頓院廳,收編武士,史稱嘉寧院政。以源姓之身登上皇之位,世間隱有非難之聲。然而來自迂腐朝臣的牢騷之辭,已經不足以在如今的世上掀動風浪。此外以新中納言知家任院彆當,協理上皇政務。

七月二十八,京中地震,民宅多有損毀,街巷時有災民流離。遂由新院雅成下命賑災,上皇之名一時流播眾口。

八月初三夜,距產期猶有月餘的中宮汐子忽然腹痛不止,中宮昔年曾有小產的經曆,故人人為之惶恐,醫師、僧侶和陰陽師一時奔走不絕。幸而當夜的腹痛無事平息,然而此後接連多日玉體依舊困頓。據當夜負責祈禱的陰陽師所言,在經文驅趕之下,有惡靈自中宮轉移到場中的巫女身上,自稱故三條內大臣季時的怨靈,因含恨死去,不能往生,特來複仇。季時之死淒慘且疑雲重重,本就令人驚怖,又念及數日前地震之事,京中一時陷入恐慌。

八月十五,在新任內大臣定清主持下,宮中舉辦盛大的中秋儀式。天皇致辭,公卿獻酒,弦歌舞袖往來繽紛,君臣各自儘興。然而定清初次承擔這類宮中行事,雖無大的紕漏,舉手投足間難免生澀之處。念及此人先前在叛亂中掌兵有功,遂有刻薄的朝臣私下議論,定清此人勇武有餘,而終欠蘊藉風雅之態,以如此人物任攝關家長,人臣表率,亦可知世運傾頹,武者之世近在眼前。至此終於有人懷念起左大臣兼經的為人,談起由左大臣主持朝政時那些清風朗月而一去不返的光陰。他們說,彼時殿堂肅麗,大臣自長廊的末端徐步經過,與同僚言笑著走到深沉的簾幕裡,如珠貝融於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