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 如果這個人,出身天家,擁有與上……(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687 字 11個月前

季時的死訊傳到京中這日,恬子偶然得了閒暇,從中宮府邸出來,準備和知家一道去探望兼經。前來通報的家臣匆匆來去,正在更衣的知家手裡握著的襟帶一下子散落在地上。他卻無再多的驚動,隻是擺手讓服侍的侍女退下,一個人拾起衣帶慢慢穿戴整齊,一動不動低頭站著,麵色泛青,卻沒有多餘的表請。

恬子擔憂地湊到近前:“大人,不如我們改日再去看望兼經兄長吧。”

知家抬起頭來,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什麼大事,這個結果未必就是不幸,我也不是沒有思想準備。難得你今日有空,我也想出門走走。”

二人一並乘車來到左大臣邸。修竹搖曳,水色澄鮮的府邸依舊靜謐,卻與昔日因主人失勢而門庭冷落的寂寥自有微妙的不同。早在動亂平息,主上還駕之初,兼經就遞上了繼去年秋天之會的第二封辭表,而天皇對這位在動亂漩渦中毅然維護了朝廷風儀的功臣再次予以挽留。由天子致以臣下的言辭從未如此直白,宮中的使者模擬天皇的口吻殷切陳詞,待中宮誕下皇子,必早日立為東宮,過幾年朕有意退位成為上皇,與左大臣共同輔翼幼主,到時左大臣以天皇外祖父之身,自可擔任攝政,朝家重望,家門榮華近在眼前。還望大臣保重貴體,與朕共看聖代久長。此後天皇又數次遣使慰問,下賜醫藥,甚至一度傳出天皇欲親臨探望的流言,由兼經本人惶恐上書推辭,方才作罷。

然而厚重的天恩並不能抵擋病痛侵蝕的腳步,又或者兼經清醒而倦怠的魂靈終於厭棄了長年俗世榮辱的消磨,急於自這深淵中解脫。剛剛過去的七月初,已經握筆都很費力的兼經不顧君王的挽留,遞上第三封辭表,其中寫道希望以自身辭去左大臣的官位,換得十七歲的嫡子道衡任官參議,躋身末席的公卿。三輪上表足以彰顯左大臣去意堅決,而對子嗣任官的殷切矚望更表明這去意絕非虛驕。這場君臣相和的戲碼原本可以就此完美落幕,然而出乎一眾朝臣的預料,天皇再次將辭表退還,反複申明希望來日以對方任攝政的誠意,至於道衡的官位,未來還當仰仗父親回返朝堂,親自提攜,如今權且晉升作三位,聊示慰藉。

事態的微妙變化,已經難以靠單純的君恩深摯來解釋。然而天心難測,在隻見事情表麵的朝臣眼中,隨著季時勢力的轟然倒塌,終於成為名副其實的公卿之長,在朝中再無敵手的左大臣,在中宮產期漸近的今日,蒙受如此明朗的天心垂顧,未來一旦有自病榻再起之日,則複現攝關家往古之榮光即在眼前。敏於人事的朝臣紛紛登門送上貴重禮品與連篇累牘的慰問之詞,沉淪數年的左大臣門前一時車馬不絕,即使這樣過遲的榮華對兼經本人已成為一種負擔。反而是不久前升任內大臣的定清,大抵自謂來日仕途已無懸念,不再有仰仗兄長蔭蔽的需求,近來隻借口公事繁忙,漸漸來得少了。

平素交情淡薄的外客,兼經大多交由子侄與家臣應對。隻有知家與恬子這樣的故人親眷才會引入內室,省去所有繁文縟節,僅以寢具稍稍支起病弱的身軀,在臥榻上與之會麵。恬子輕輕握過兄長消瘦冰涼的手,試圖傳遞給對方寸縷的暖意。她笑道:“兄長大人今日氣色甚佳,想來不日就將大好了。”

她到底不擅長做戲,說完自己先忍不住低頭紅了眼圈。兼經見狀笑笑,彆過目光看向一邊的知家,輕聲感慨:“我這個妹妹為人婦這麼多年,心性還是純潔如稚子,與當年在家時分毫未變,始知中納言半點不曾虧待。為恬子覓了個好去處,也算我平生難得做過一件正確的事。”

知家笑道:“大人哪裡話,我才是處處受恬子照料的那個。何況我這夫人,可不僅是一味賢淑的閨閣女子,遇到大是大非,儼然是令夫君汗顏的女丈夫。”

恬子瞪他一眼,兼經隻看得有趣,笑過少頃,又向恬子一一詢問中宮的近況。這回供中宮待產的府邸用了城南一處攝關家世代相繼的宅院,去此竹泉殿並不算近,而兼經已經不能如當初意興蓬勃地親自去指揮家臣布置花草,隻得趁這少有的機會,在病榻上聽他人娓娓道來。

時近日暮,恬子今晚還要到中宮處供職,不便遷延過久,此刻看兼經眉眼間亦顯出疲倦之色,遂寒暄過幾句,與知家一道起身告辭。門外庭樹間已有涼風,清秋的黃昏總是惹人惆悵。二人剛至廊下,見對麵走來一人,是今日登門替兼經診脈的醫師。恬子連忙拉他到一邊無人的樹陰裡,細細過問了一番兄長病狀。於是待乘上牛車,狹小的車廂僅剩兩人相對,恬子終於忍不住拭起淚來。大約不願讓對方看去,她背過身,用袖子遮住臉小聲啜泣。知家隻是從後麵輕輕擁抱住她,聽對方的抽泣聲因這個動作愈加分明起來。

她依偎在夫君的懷抱中哽咽:“兼經兄長先年身子就常常不好,起起伏伏這麼些年也過來了,這回就真的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嗎。”她自不可能得到答複,隻能兀自含淚低語,整個人都哭得微微顫抖起來,近乎是悲憤控訴的語調,“哪怕再有一年半載,三五個月,看過中宮生產也好啊。自中宮從寺院受難歸來,他們父女二人還沒見過麵呢。太可憐了,大人,這樣真的太可憐了,上蒼到底還有多少苦難,是要降臨給世人承擔的?”

知家無話,隻緊緊擁抱懷中低頭飲泣的女子,世道多愁,人事有不可為者,這是他僅能護佑的珍寶。牛車在府邸門前徐徐停下,她終於轉過頭來,任對方輕輕抹去白皙麵孔上的清淚,聽他柔聲道:“快彆哭了,你不是晚些還要去見中宮嗎,若腫著眼睛去,讓中宮看見了可怎麼想。趕緊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在家和孩子們用過晚飯再去吧。”

恬子點點頭,良久方眨眨淚光瑩然的眼睛,困惑開口:“大人不一起回去嗎?”

“今晚陛下召我議事,我眼下要進宮一趟。”他扶正恬子的雙肩,溫和與之對視,直到麵前的女子漸漸收斂起哀戚的神色,方扶她下車,一個人坐回薄簾遮掩的黑暗之中,朝著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進入七月,今春動亂的餘波漸歸平息,以太政大臣之虛職出麵收拾殘局的雅成也到了起秋風蓴鱸之思的時節,朝中風聞其近日將有辭官出家的打算。而曆經八幡山一個月幽囚之苦,重返金殿的天皇,言行舉止間仿佛已不同於往日置身重重簾幕之後,坐視時局翻覆的柔弱君主,而是逐漸擁有了與故院相似的深沉而堅毅的眼光。上下朝臣雖未宣之於口,卻各自默契地感知到一個有彆於以往的時代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