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月 這一夜,神佛亦為返回月宮的仙人……(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5042 字 11個月前

夏日朗夜,碩大的月輪自山際微微探出一線,落在滿山草木上,化作點點搖動的霜。深山環抱之間,入夜本就有幾分涼意,此時穿行在這樣的清冽月色之下,竟恍惚覺得秋風已在襟袖。穿過崎嶇山徑,雄偉的堂舍漸漸呈現在眼前。再近前些,遠看壯麗的寺院原來已經匾額欹斜,金箔剝落,僧舍大半埋沒在茂草之下,僅有流螢往來。

此處是京郊東山的明月院,昔年由三條家的當主,季時與知家的父親一手營造起的壯美寺院,曾經名盛一時,明月院甚至一度取代家號三條成為家門的代稱。然而自從主人辭世,在俗世奔波中自顧不暇的兄弟二人無心佛事,寺院無人料理,十年來荒廢殆儘。此時除卻一二老僧,早已淪為山精野狐的棲息之所。

知家借著月光摸索到中央唯一有人息的堂舍,黯淡的香燈遠看如淹沒月色的螢火。待端坐佛前的筆直背影呈現在眼前,他開口想要打招呼,卻不知怎麼解釋來意,隻笑道:“我憑空猜測兄長大人會不會在此處,就過來看一眼,竟然讓我猜中了,人說兄弟同心,不為虛言。”

幸而對方並沒有加以責難。季時慢慢轉過身來,仿佛並不訝異,他報以微笑:“你這個人,大事無成,卻偏偏在這種事上有幾分旁人莫及的小聰明。始知天造世人,無論稟賦高下,皆有可用之地。”

他說著側身給對方讓了個位置,知家不由久違地開心起來。他坐過來,仿佛長舒了一口氣:“兄長大人,終於不怨我了。”

季時垂下眼簾:“我這樣的人,如今哪裡還有資格去怨彆人。”

他語調間隱有頹唐,知家聽得不忍,遂抬起頭凝望起台上莊嚴佛像,輕聲感慨:“說起來,我與兄長大人都多少年沒到過這個地方了。上回這樣一起坐在這裡,還是讓父親領著來參拜的時候。我和兄長大人都是俗人,性不近神明三寶,放任這父親這點心血白白荒廢,不知父親在天之靈,是否會怪罪我們不孝。”

“是啊,這些年出入朝堂,日夜消磨在案牘與杯酒之間,自謂是何等振興家門的能臣,卻到頭來連這點孝心都沒儘到。”季時也笑著附和,忽然想起什麼,又道,“寺院風流不繼,明月院這個代稱,也漸漸沒有人用了。你記不記得,那是十一年前了吧,我第一次帶你到兼經大人府上拜會,他還稱你我為明月院家的貴客,比之為明月入懷。那是父親過世的翌年,也是我記憶裡最後一次聽到這個稱呼。”

“我當然記得,那時我緊張的要命,還打翻了兼經大人一隻茶碗。”知家不好意思地低頭笑起來,又覺得恍惚,“當日自兼經大人府上回來,我為著嫁娶之事和兄長大人爭執不休了好幾個月,想來還像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卻已經萬事都不同了。”

他提起此事,季時忍不住揶揄道:“說到這個,到頭來竟是我的謬誤。本來想讓你同攝關家結親,來日好有益於家門,有益於兄長我的仕途,卻不料你從此讓佳人迷了心竅,死心塌地替他們攝關家效命,我幾度想要勸都勸不回來。”

知家覺得委屈,爭辯道:“才不是這麼回事。分明是兄長大人拋棄於我,我幾度親近而不得,才厚著顏麵去仰仗兼經大人的蔭蔽。不說彆的,當年春日祭一事後我避難宇治,寫了多少懇切言辭送與兄長大人你,最後也沒等來一封音信,我還為此傷心了好長時間。”

季時蹙眉,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沒有收到過你的信。春日祭後我第一次聽說你的下落,已是在左大臣的府上。”

知家怔了一下,目光顫抖過幾輪,良久終於輕笑著喃喃:“原來是這樣啊。”

一切的複雜因果追溯到最初,竟是如此荒誕殘忍的圖景。原來今日的伏筆早已深埋,若無其事地將他人殷切盼望的音信付之一炬,不過是那位宇治大臣的故技重施而已。他不知道雅成為何要那樣做,或許他素來看不起季時這樣的汲汲功名之輩,或許憑借那位大人足以看穿俗世因果的清透眼光,早已洞察三條家這對性情差異巨大的兄弟形同陌路是早晚的事,他不過輕輕推了一把而已。然而無論如何,時至今日已經沒有質詢的必要。麵對命運的狼藉把戲,知家終於也到了會報以倦怠微笑的年紀。他保持著這樣寧靜的笑容,用依稀帶淚的目光重新細細端詳起自己的兄長。季時依舊穿著春日軍旅中的衣袍,在這樣的時節顯出不合時宜的厚重。他的衣袖破損,布滿塵埃,烏帽子不知去了何處,發髻大半散落下來。唯有那雙依然堅毅清澄的眼睛,使這竄身山野的罪人與昔日風華絕代的內大臣的影像重合。知家忽然想起什麼,低頭解開手裡一直攥著的包袱,取出一件整潔衣物來:“這是我從三條邸找來的,我替兄長大人換上吧。”

他繞到季時身後,輕輕替他整頓過衣帶和下擺,又吩咐寺院裡僅有的老僧,端來乾淨的溫水。他解開兄長淩亂不堪的發髻,用柔軟的布料蘸了水,細細擦拭他散發著泥土和血腥氣味的發絲,再用木梳一點點理順。季時始終一動不動端坐著,良久才輕聲開口詢問,語調肅穆無波:“朝廷預備怎麼處置我?”

他聽見對方沉默少頃,接著給予同樣平靜的答複,如同兄弟間的閒話家常:“剝奪官位,抄沒家產,流放至隱岐島,終生不得還京。”他頓了頓,想要為自己或者什麼人開脫一般,“這是陛下的意思。”

季時仿佛並不意外,隻點了點頭,二人再陷入沉默。他接著下了什麼決心般,艱難又問:“良時呢?”

他感到發根輕微的刺痛,似乎是持梳之人的手在劇烈顫抖,他剛待皺眉斥責,隻聽對方輕輕答道:“良時少將以加害中宮之罪,解去官職,流放出羽。”

“已經啟程了嗎?“

“還沒有,預計五日後由檢非違使押送啟程。”

“這樣啊。”

季時點頭,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說不相乾的事,唯有飄忽明滅的目光暴露出一絲內心的煎熬。他猶豫了一下,低低道:“出羽是北國,到冬天風雪很大,那孩子怕冷,可以麻煩你替他多置備幾件冬衣嗎?”

對方半晌沒有答複,季時分辨出黑暗裡拚命壓抑然而愈發分明的顫抖聲息,稍稍嫌棄地蹙眉:“你是在哭嗎?有什麼好哭的,這麼大人了還不長進。”

知家一邊抬手抹淚一邊應承下兄長的訓誡:“是,我錯了。良時的事兄長大人放心,我會儘全力照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