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月 這一夜,神佛亦為返回月宮的仙人……(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5042 字 11個月前

季時笑起來:“我們知家參議如今也有蔭蔽他人的本事了,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知家稍顯不好意思地低聲道:“我還沒來得及和兄長大人報喜,我如今即將升遷中納言了。”

季時怔忡片刻,連聲道:“好,真是好事。我們知家也終於是可以負擔家門命運的人了。”

知家失笑:“我和兄長大人果然都是俗人,此時當著佛祖,還口不離家門官運之事,不要因此再添什麼罪業才好。”

季時滿不在乎道:“這是你考慮的事。我都已經這樣了,還怕什麼罪業呢。”

古來史冊或物語裡,那些自榮華頂點一朝跌落下來的人物,回首平生,難免生出些什麼人生無常,盛者必衰之類的庸俗感慨。稍微存幾分自省之心,或對神佛有幾分敬畏的人,必然將今日之末路歸結到因果報應上去,趁著尚羈留人世的短暫光陰,聲淚俱下地懺悔一番今生罪孽,更有甚者當即出家落發,一心祈求神佛垂憐,免使來生墮入惡道。何況這朗月往來的荒廢佛堂,麵前佛像香燈,原本是與這樣的感慨最為貼合的景致。然而端坐的罪人自與這些無緣,失去了一切的內大臣此時眼中流露的是平靜近乎饜足的神色。世代極官至於大納言的三條一門,三十三歲的年輕當主,卻已曆任內大臣與左大將的顯職,眼見女兒嫁入天家,占儘雨露;他也曾一人承擔起驚豔朝野的宴席或朝會,令往日遙不可及的攝關子弟黯然失色;他還親手握起過京中貴族見之變色的冰冷刀戟,飲過與朝臣的局促坐席間迥異的烈酒和長風。他已沒什麼遺憾,也沒什麼畏懼,尤其是兄弟靜坐談笑的此時此刻。這是他的驕慢與輕狂,也是他的矜持和風骨,是帶他走向光明又將他推入深淵,然而終究無比珍貴的東西。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二人閒話間,知家已將他一頭烏發疏通理順,握在手中光滑如夜鴉的尾羽。他把梳子放在一旁,又從包袱裡拿出一隻折疊平整的烏帽子,小心地用雙手撐開。季時訝異:“你究竟帶了多少東西過來。”

知家不答,隻輕輕替他戴上。他繞到季時麵前,重新端詳起兄長的樣子。形貌狼藉的罪人不知幾時重新化身儀容豐美的風雅公卿,擱在這樣的深山古寺裡,又顯出幾分有彆於金殿玉台之間的清豔之美。此地沒有鏡子,知家隻好用語言把自己的讚歎描述與他聽:“兄長大人真是好看。造物當真不公,我與兄長大人分明是一雙父母所出,卻從小就埋沒在兄長大人的風采背後,令人好生怨恨。”

他笑著又欲垂淚,季時卻仿佛領會到什麼,他忽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地肅然起來:“知家。”

知家坐在原地不動,聽著兄長因距離驟然拉遠而顯得飄渺的聲音:“真到了最後的時刻,我並不是貪生畏死之人,我從武士手中艱難逃竄到此地,是覺得被部下抓了去邀功,這個結局太難看了。”

知家猛地抬頭,兩道清淚再也克製不住地直直落下,一張臉被透過門縫探入的朗月映出瑩瑩的光彩。他看著季時低頭整理襟袖,仿佛在欣賞自身的姿容,同時一字一頓開口:“但是現在,就足夠好看了。”

他話語未落,外麵已有嘈雜人聲漸次湧來,受朝廷驅使的武官不知幾時將這荒蕪寺院團團包圍,有粗糲的嗓音回蕩在堂舍內外:“罪臣藤原季時可在此處?我等奉旨捉拿,宜速歸降!”

知家仰麵,哽咽不能成聲:“兄長大人,我去向雅成大人說情了,我原本是想救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思來想去,隻得出了這等下下之策。我也想過給你找個藏身之地,或者助你亡命天涯,可是兩廂對照之下,還是覺得今日這樣,才是唯一對得起兄長大人的做法。是我向雅成大人要來的人,比定清大人先一步趕來。我想由我送兄長大人一程,總比交給其他人來的好。兄長大人,我做錯了嗎?你會怨我嗎?”

季時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起來,知家從未見過他流露這樣純淨而豐盈的笑容,不摻雜一絲驕矜,怨懟,譏嘲與矯飾。流銀的月光撫過他的眉眼,他的麵龐也光潤如朗月,美麗得如同錯降人世的謫仙,如今行將回到月宮裡去。他的語調並無留戀,卻充斥著虔誠的感恩:“你做的很好,知家,我向你道謝。”

他又說:“還有,我適才說,讓你與攝關家結親是我的謬誤,那實在是氣話。知家,如果朝廷中兩股勢力注定有一戰,我們家門之中,能有一個站到勝者的陣營,我是再慶幸不過的。”

他不再看對方,徑直朝著門前,緩緩邁開腳步。衣裾滑過門廊,閒雅如赴山水之會的名士。知家費力地睜大被茫茫淚霧模糊的雙眼,試圖注視對方最後的影像。接著他聽見深沉而冷峻的聲音緩緩響起,全然不似出自淚流滿麵之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欽犯三條內大臣藤原季時在此,傳令上下武者,立即擒拿。”

他說完閉目靜坐,聽外頭的喧囂浪潮一瞬間翻湧至極致,良久再徐徐消歇無聲。隨著門板開合,月光在此間明滅,映照在如來的莊嚴寶相上也似淚水飄零。這一夜,神佛亦為返回月宮的仙人而哀泣。

嘉寧元年五月三日夜,先前叛亂的首犯,亂後逃亡一個月之久的藤原季時在東山明月院被擒獲,經天皇催促,即刻被押往流放地隱岐,甚至不被獲準與親眷進行最後的話彆。

五月八日,良時在家人的淚眼相送之下,登上與父親方向相反的囚車,北上出羽國。知家前往送行,於路途資用厚加饋贈。翌日,良時過門一年的新婦,十五歲的明子內親王,追隨獲罪的母親,一道削發出家。

六月京官臨時除目,叛亂中有功者儘數獲得封賞。參議知家晉升中納言,大納言定清填補季時身後的空位,成為新的內大臣。此外因護駕有功獲得錢帛封地的武士不計其數。

七月中宮汐子出宮待產。藤原恬子擔任命婦,總攬中宮待產事宜。新中納言知家、中將道衡亦於內外諸事多有襄助。

七月初十,一則消息經由千裡之外的海路傳來,京師震動。兩個月前踏上流放之旅的季時,在風浪滔天的隱岐迎來了人生的終焉,享年三十三歲。關於死因眾說紛紜,有人說季時以大臣之身遭受流刑,不堪其辱,憤而棄絕飲食,衰弱而死。更多的說法則是,與季時積怨頗深的仇家,或是在謀反中同季時深加勾結,畏懼哪天罪名公開於天下的朝臣,向海島悄悄送去了行刺的密使。

千裡的距離足以將真相永遠阻隔。無論如何,昔日權傾朝野的內大臣就這樣在流放地淒慘死去,帶給朝堂上下的衝擊自不待言。榮華不可久居,盛衰之理即在眼前,人人為之驚愕歎惋。據說有以燒鹽為業的島人,撿拾海藻時偶然拾得季時的遺骨,惶恐不知所措,經過重重關口啟奏京師。而天皇甚至懶於為此事征詢朝臣的決議,當場命人口頭傳令,不許攜帶進京,遂於島上草草掩埋。

至此一年過半,秋聲初起,風日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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