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 如果這個人,出身天家,擁有與上……(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687 字 11個月前

世運的更迭還不僅於此,昔日受公卿百般忌憚的武士,隨著顛覆京洛的硝煙一夕散儘,不僅沒有就此銷聲匿跡,反而呈現出愈發堂堂的氣焰來。亂中護駕有功的武士各自得到封賞,而當中一名朝廷方的大將,終於獲得上清涼殿覲見的資格。究其來曆,還是主犯之一的平時茂一門之內的親屬。在世間利益驅使下同室操戈,從來不僅是皇室公卿的劣習,以節義自命的勇武之士亦不能免俗。而昔日權勢極盛期的季時尚且不敢輕易出口的武士上殿之事,時至今日已成為水到渠成的歸結。時勢變遷之速,令人歎息。

東宮已遭廢黜,看似權柄無虞的君王新的一重煩惱卻接踵而來,今日召知家覲見也是為了此事。與自身年歲相仿的近臣在先前的叛亂中,雖不似兼經與雅成受儘世人矚目,究其根源卻擁有絲毫不遜於二者的卓著功勳。天皇親切喚他近前,君臣之間省去客套的虛詞,開門見山道:“中納言,方今武士之盛今非昔比,唯有複興先代院政加以製禦,並非一二朝臣所能濟事。可歎朕身居皇位,多所束縛,不能效父祖之舉,眼見此景心下惶惶,不知中納言可有良策嗎?”

天皇言辭含混,其不足為外人道的胸中隱憂,知家卻得以輕易洞察。自從今上的祖父中禦門天皇與攝關家不和,銳意新政,今上的父親京極上皇繼其遺誌,開設院廳,廣納武士,以上皇之身執掌天下以來,年少的天皇治下主要負責例行儀式的傳統朝廷,與上皇治下負責軍政等實務的院廳,其職能漸漸走向分離。而與院政相伴而生的武士,重新納入由天皇與攝關家構成的陳舊體製之中已不可能,之前季時與定清分掌近衛府與檢非違使釀就的鬨劇即是失敗的例證。何況即便撇開武士不談,年輕的君王內心所渴盼的,自是追慕以治天之君睥睨天下多年的父皇,而非倒退成曆史上聽憑攝關擺布的孱弱君主。然而中宮能否安然產下皇子尚未可知,即便親王順利降生,即刻立為東宮,讓位與繈褓之中的嬰孩畢竟太過兒戲,至少要再待三五載的光陰。前日乾戈的陰影猶在眼前,麵對日漸成為遙遠記憶的院政,空有形骸的朝堂與鋒芒日盛的武士,天皇的焦灼可想而知。

知家在對方殷切的目光中輕輕頷首,對天子蕪雜的心緒做了簡練的總結:“陛下急於自日夜不休的繁瑣儀式之間抽身,以上皇之身重建院政,親自統禦武士,卻苦恨皇嗣長成非一日之期,深恐此間再生變故,是以寢食難安。臣妄加揣度聖意,不知可有錯漏?”

天皇笑著歎息:“中納言知朕,勝朕自知。”

知家的神情忽然迫切起來,大抵出自緊張,他甚至忘了對這樣至高的褒賞之詞報以謙遜。他忽然伏首叩拜一輪,再抬頭時目光已似深沉無波的湖水:“陛下,臣有一大膽之言,望陛下恕罪。若是可以找到一個人,在皇子長成之前,權且代替陛下,執掌院廳,行太上天皇之事,不知陛下願意嗎?”

天皇困惑蹙眉,驟然冷了語氣:“你說什麼?”

然而麵對這不遜之詞的驚怒僅有一瞬,心思纖細的君王忽然領悟到知家言下所指,他布滿陰霾的眉宇乍露豁然之色。這是過於大膽,乃至荒誕不經,必然引起朝中軒然大波,注定成為史冊上怪誕一筆的計策,卻正是當下無比合理的計策。知家不複遲疑,依舊保持著無喜無悲的肅然語調,一字一頓說完:“如果這個人,出身天家,擁有與上皇之位相副的高貴血脈,足掩迂腐朝臣悠悠之口;智略過人而不拘泥先例,開闔決斷是其所長,擁有足以承擔此重任的才能品性;最後,這個人朝中不結黨,身後無子嗣,榮華止於一身一代,絕不會為陛下招致無益的後顧之憂。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他一口氣說完,抬頭與天皇對視,看對方的瞳仁在燭火映照下染上熠熠的興奮神采。橫亙在君臣之間的沉默長得近乎永恒,古來降為人臣者恢複皇籍已是稀有之事,以源姓之身登太上天皇之位則是僅存在於虛構物語裡的不經之談。直到來自天皇的輕微笑意打破沉寂,舒展的眉眼流露出他對這則天方夜譚的濃厚興致:“中納言果然是非常之人,這個提議,朕覺得十分有趣。”

他端肅起神情,輕聲又道:“朕明日就想與太政大臣單獨談談,知家可以替朕去通報嗎?此議是極密之事,在朕有所定奪之前,萬萬不可走漏風聲。”

知家深深頷首:“臣領命。”

這則曠古無聞的奇妙政事就此奠定雛形,披覽於世人的眼前則是不多時日之後的事。知家領命退去,剛剛走至門廊,抬頭卻見昏暗室內的天皇仿佛依然壓抑不住心頭的興奮,一個人對著動搖的燭火喃喃:“有趣,此議實在有趣。這樣朕總算不必再受那些功勳卓著的累世公卿擺布了……”

他聲音輕微,如同歎息,卻令知家突然怔在原地,不能舉步。適才竭力忽略的什麼臆測不可抑製地抽根發芽,一並湧上心頭的是今日與兼經相見的場景,還有那些對病重的大臣而言過分深摯乃至顯出幾分凶險用意的君恩。或許最令天皇煩躁不已的課題並不是武士。他再度回到殿中,聲調已喪失了適才的鎮靜,幾乎是顫抖著,想要彌補什麼自己親手釀就的滔天過錯:“陛下,臣今日去探望過左大臣大人了。”

天皇猶自沉浸在適才的興奮裡,對著無頭無尾的話語送來不明就裡的眼神,知家咬牙,艱澀開口:“左大臣……不會有很長時日了。適才之事,能不能至少等到……”

他卻已不能說下去。天皇徐徐轉過頭來,望向他的目光溢滿困惑而殘忍的光影。這才是曆經磨難,洞察人心,真正長成的君主應該擁有的殘酷神情。他的哀求被這樣的眼神生生阻斷,隻能在對方的輕淡話語之中,一點點任心口的冰涼擴大至手腳的末端,直到在這餘暑猶存的初秋夜裡體味到履霜般的憂懼:“知家中納言,你以為朕急於做這些,是為了給誰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