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移開視線。
如果現在是對我動了不該有心思的懲罰,我寧願不再步入輪回,也想儘早從他身邊離開。
可事實違願。
故霈桉在各種手續上簽完字,我應在車禍現場目送他離開,結果他轉身的瞬間,仿佛腳底有磁石,我控製不在往前飄。
始終保持一米,也是我生前站在他身邊的距離。
他不喜歡我靠近。
死之前是這樣,現在也要恪守這荒唐規矩,真是荒唐得可笑。
至幼年初見,故霈桉半蹲在地,手心朝我伸來,落在頭頂的溫度乾燥而暖,呼吸都是清淡冷香。
是故霈桉的味道。
這氣息纏繞在我兒時,浸染整個少年,又淹沒剛開始的青年時代。
冰涼、不摻雜一絲雜質,如從冰箱裡拿出來的結晶,凍得我渾身顫抖。
奇怪……
明明是正午,陽光不留餘力傾灑下來,呼吸帶著油柏路蒸發的氣息,刺鼻如我死前聞到的機油味。
側目而視,我站在斜後方偷望他的臉。薄唇緊抿,森密睫毛垂落,常年彈鋼琴的手指搭在車把,關節微彎。
“霈桉。”
神出鬼差的,我喊了聲記憶深處的名字,也是在外不被允許叫出口的稱呼。
故霈桉的身影頓住,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他能聽到我講話,攥緊了被鮮血浸泡的衣擺。
在這停頓的短暫空隙裡,心中閃過無數先前不敢想的念頭,好比他會不會轉身,再給予我屍骨無存之地多些目光?
我望向他,期待無法言說,卻能令故霈桉止了動作,如羽翼般黑如濃墨的發絲垂落,硬生生將車禍現場沉重的氣氛,渲染成顏料未乾的水墨畫。
天空完全陰下去,風吹開地麵積水,我在裡麵看到故霈桉的倒影,明晃晃的。
“霈桉?”
伴隨端木舒略帶疑惑的呼喚,我抱臂冷眼看這對情侶,凝視他們在我屍骨未寒之地眉來眼去。
大抵已是死亡的緣故,甚至覺得端木舒的眉眼也不再那麼可憎,我靜靜打量兩人身影,端木舒落後故霈桉半個身子。
這個短短距離,令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卻也沒得到故霈桉的回應,男人徑直拉開門上車,車尾一擺融入到漫漫車流。
而我就坐在後座,靜靜凝視端木舒的臉色從不虞,轉為困惑,再到我讀不懂的擔憂。
不愧出身名門,這種共情力豈是從福利院出來的我所能相比,說到底也怨不得故霈桉煩悶。
再怎麼熏陶,我也登不上台麵,欣賞不了所謂的名家名曲。
卻能看懂故霈桉上揚的嘴角,以及當我走近時,從我身上一掃而過的目光,夾雜不明意味的情緒,又默許我待在他身邊。
“……”
車內出奇得安靜。
在這樣環境裡,我目光始終停留飛速後退的景物,極力克製從後視鏡偷窺的欲望,不去想故霈桉會是什麼表情。
畢竟,我們也解除了那個不成文的收養手續,於情於理也不能纏著故霈桉,偏偏怎麼都無法掙脫開束縛。
收回目光的前一瞬間,先前養成的小習慣,使得我目光下移,看清故霈桉快捏爆方向盤的手。
青筋暴起,指節發白。
思考間,車內回蕩出聲歎息,又快又輕,不像他會發出的動靜。無論何時,故霈桉總保持那副天人之姿,冷如霜降的目光無喜無悲,偶爾對我流露旁人都能看出來的厭惡。
好在我死了,也不用去考慮這目光背後的意味,單單是揣測故霈桉的心思,已經耗乾淨我全部的精力。
從另一個視角看故霈桉,倒蠻有意思。雖然觸及不到活物,我還是能靠在車窗,借著車座間的縫隙,打量故霈桉的側臉。
直到這份寂靜被手機震動打破。
故霈桉沒有鏈接藍牙,直接點開外放,蒼勁有力不失歲月厚重沉澱的聲音乍響,故叔叔隱隱夾雜暴怒的聲線令我恍惚了視線。
“滾回來。”
憤怒隔著電流清晰可聞,目光落在故霈桉,不過對方正垂眼凝視手腕佛珠,我也看不出任何所以然,下巴默默抵在車座邊。
“故霈桉!你怎麼敢,你──”
他做了什麼?
我抬眼,對上後視鏡懸掛的小擺件,心隨著小熊的晃動而茫然。
“我敢。”
用簡簡單單兩個字結束通話,故霈桉甩開手機,剛巧擦著我的耳邊飛過,砸在後座又彈到了座椅底。
我落過去視線。
手機未息屏,能看到通話界麵,順著列表往下,卻沒發現我的號碼。
來不及深思,屏幕暗淡,後出現屏保,是道被光影模糊掉的背影。
白襯衫,黑褲子,手握一枝花。
不是我。
怎麼可能是我。
自嘲一笑,我重新靠在椅背,任由故霈桉驅車回了先前居住的房子。
熟悉小門出現,承載我整個兒時與少年時期的彆墅出現在眼前,立春後荼蘼還未開花,隻是零零散散掛在院落外的圍牆。
風一吹,微微晃動,似乎都能聞到浸滿整個六月末的香氣。
越野停在路邊,故霈桉從花下走過,發梢略擦枝丫邊,露出被碎發遮住的眉角。
開門右拐上樓梯,三樓最裡間帶著閣樓的小臥室是我的房間,推開窗便能聞到荼蘼淺淺花香,我卻足有三年未在這過夜。
並非不願,因故霈桉不許。
被趕出去的那天正好是我生日,也是故霈桉歸國首演奏。我抱著靠枕坐在一樓等啊等,臨近半夜門口才傳來異動。
以為是故霈桉回來,我慌忙從沙發上彈起,顧不得穿好鞋,光著腳跑到門口擰開把手。
那扇門後,藏著未來三年噩夢。
享譽全世界的鋼琴家與樂團有為的指揮家,單單將他們兩人的名字擺在一起,也般配到令我生怨。
“霈桉,跟你說了彆喝那麼多,現在還不是我──”端木舒笑著抬頭,話音在看見我後戛然而止。
他們雙手交疊,端木舒肩頭還披著故霈桉的外套,不正常紅的唇,掩不住笑意的眼,無聲勝有聲。
不過是些不起眼的小事,我死後依舊能記得清楚。所以也能想起,在端木舒詢問我是誰後,故霈桉給予的回答。
──來串門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