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斐以為自己做了隻是個夢,可他渾身都痛,全身像是散了架的廢舊零件,連呼吸都是痛的。
小斐小斐,是誰在夢裡一聲聲叫他名字,不舍晝夜。
奚斐醒轉來的時候,睜眼是醫院空蕩蕩的雪白天花板,鼻子裡是刺耳的消毒水味道。
下半身被不知道什麼固定在床板上,他光是抬一下眼皮的動靜,都是不可言說的疼痛。
他吸著氣,視線掃了一圈,最後落到窗邊的一張綠皮沙發上。趙瑩正坐在那裡翻著一遝報紙。她瞧著更瘦了,精神也不大好。
奚斐張了張嘴巴,費力地喚了聲“媽”。一聽見他的聲音,沙發上乾瘦的女人宛如驚弓之鳥一樣回了神,她幾乎是撲了過來,兩片薄嘴唇都在抖,“小斐,你醒了。”
奚斐皺起眉,太痛了,痛到他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趙瑩見他這樣子,趕緊去叫醫生護士。一群白大褂推門而入,而後是嘈雜的人聲和擺弄各種儀器的聲音。
昏茫間奚斐半真半假地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要怎樣才能接受自己被一場車禍奪去了肢體的健全?奚斐原本以為這事很難,但實際上他也隻是在短暫的驚詫和絕望之後,就被迫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昏昏沉沉的半個月裡,他從看護的護士那裡聽了個一知半解,全城的媒體都在報道 :江城鼎鼎有名的林生集團的奚總突遇車禍去世,集團高層麵臨重組。
比起身體殘疾,同行四人隻有他自己僥幸活了下來這事更叫他痛苦。活下來的人,才最遭罪。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疼痛,折騰奚斐去了半條命。
全江城最好的外科醫生給出了“小腿以下截肢”的診斷。做了,他後半輩子都要靠義肢才能勉強走路。奚斐沒想好自己下半生能否承擔這一後果,但顯然,他媽肯定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變成個缺少半條腿的廢人。
要想破局,就隻能去國外尋求更精進的手術。
“你放心,你外公的學生在華盛頓最好的醫生供職,他牽線找的醫生給你做手術。腿……腿至少要保住。”趙瑩泣不成聲,語氣裡是不可撼動的堅定。
一個身體孱弱的女人,一夕之間死了丈夫,兒子也癱在了床上。這飛來橫禍當前,她猶在苦苦支撐。
奚斐順從地點頭,“都聽你的。”
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這條腿留與不留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事實上區彆可能也不大。可若這是趙瑩的執念,他願意成全。
出國的手續和前期打點在有條不紊地進展。奚斐在醫院躺了有半個來月,每日在疼痛中醒來,又在疼痛中睡去。他的後半輩子或許就如這條殘腿一樣,已經滿目瘡痍。
在離開江城的前幾天,病房來了位不速之客。奚斐並沒有見到是誰,隻隔著一扇門聽了個大概。是司機老陳的妻子。
女人哭著控訴:“新聞上寫的是什麼?說老陳酒駕才導致的車禍,他們胡說!我男人給你們開了六年的車,從來都是滴酒不沾。奚太太,這你是知道的呀……現在人走了,還要背負罵名!”
“我知道。”趙瑩撐著一口氣安慰她,“報紙總有些亂寫的。請節哀順便。”
“我怎麼節哀!”女人如海上浮木孤苦無依,勢必要抓撓點什麼,“我們孤兒寡母的,我孩子還那麼小,一百萬就想打發了我?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賠款的事會有律師和你溝通。請理解一下,我的丈夫也去世了。”
“你們大門大戶的我管不著,可我家裡眼看就沒了活路……”
“借一步說話吧。”趙瑩語氣停頓,帶著點請求的意味,“我兒子情況還不穩定。”
“媽。”隱約有人叫了一聲什麼。而後是漸行漸遠的零亂腳步和說話聲。
奚斐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被某種沉痛和懊席卷全身。這場事故裡,司機陳叔是無辜受牽累的那個。
他不確定車禍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可若說是因為那兢兢業業的司機喝了酒,連他都不會信。
聽剛才的對話,像是有不少報紙都在胡亂報道。他心思一轉,突然明白了什麼。——比起企業家婚內出軌和情人雙雙離世的勁爆內幕,編造一個司機酒駕的由頭輕易就維護住了家族的名聲和集團的股票形勢。
如果沒有人授意和默許,記者不會無中生有。
奚斐閉上眼睛,心底升騰起一片涼意。
“今天是他十一歲生日。”他沒來由地想起出事那晚司機跟他說的話。
也不知道,那個從未見過的小孩,往後餘生還能不能擁有一個正常的生日?一個喜慶的熱鬨的沒有沉痛回憶和遺憾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