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推給我的那張。
抓拍到的。
一個我沒見過的視角。
在夜晚,我房間,落地窗。
印象裡那天,我要我哥要得狠了,三番四次,不知休。
到了最後,他幾近失去意識十幾秒鐘。
那十幾秒裡,我一下一下啄吻他。
——下巴,嘴角,鼻尖,麵頰,眼尾,鬢角,額頭,眉心。
喚他的名,叫哥,叫寶貝,叫親愛的。
照片是對窗拍的。
離結束有段時間了,我哥披了浴袍,滿身旖旎,正對窗,在抽煙。
他靠尼古丁壓下一切不適。
隻是這點,直到我離開他近一年後,我才看破。
當時我則像現在一樣,從身後摟著他,埋頭於肩,感受他的溫度。不同的是,那時,我抱得很緊很緊,貼著他的後背,不留縫隙,依偎又眷戀的姿態。
可我真不曾料想,位於我懷中的他,竟會是那樣一副神情。
仿佛下一瞬就會崩潰。
——如白日之下,南極大陸冰蓋的一隅,轟然分崩離析那樣。
他叼著半支煙,放空的,與晃神的。
一雙黑瞳,霧靄般的沉。直直望過來,卻好似又什麼也沒望見。
像一座半數圮毀的城,蓁莽荒穢,了無人煙,薺麥搖搖,枯藤昏鴉,孑孓落魄在朽腐蝕敗的暮景殘光裡。
那時我隻覺得窒息。
有種他將落淚的錯覺。
書房裡,老頭子則將照片重新反扣,張嘴長歎了口氣。
但他仍舊一言不發,隻是屈指敲著實木桌麵。
一下,一下,一下。
我潰不成兵。
[America,Gali,晚,8:37]
太像了,我想。
夜色,窗,香煙,我哥和我。
照片與現實,近乎迷亂。
而我,卻似被埋在沙灘上的人,除了腦袋,一動都不能不動。
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漲潮一樣的,前來、拍擊、後撤。循環間越來越高,最後將我徹底淹沒。
他,我哥,神明………哭?
“隻是錯覺。”
“他不會的。”
我嘴唇蠕動,像要迫切去勸服點什麼似的,開開合合,顛來倒去,一遍遍反複。
無理無由,蒼白貧瘠。
夜風忽的好涼,我左手將我哥圈地更緊了些,右手則鬆開向上探去。
「你不會的,對吧?」
一手濕潤。
“夠了。”
他捉住我手,拉離。
我還在失神,任他動作。
但他語氣不冷厲,是啞光色的柔。
宛若一個本以為被判了槍決,心如死灰的人,乍然聽到一句“緩刑”,一刹間,我終於再次嘗到了空氣。
是的,醉了,也許……
他淚水冰涼。
我的指尖隱隱刺痛。
或者說,照片,早期,而現在……
他滿身狼藉。
我強壓著他肆意作為。
妄想撕破,我聽見笑聲,尖銳的,嘲弄的。
是我嗎?
那個施予他痛苦、絕望、與悲慟的罪魁禍首。
惡魔般,向神聖伸手,拉拽,把肮臟的手印烙下,汙染潔白的衣袂。貪婪,索取,侵占,從內到外。袒露□□,鎖於深淵,用腐臭的穢土,折辱與埋葬。
是我嗎?
忐忑著,我等他的最後宣判。
“我很抱歉……”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我懷裡微微側身,抬顎,蜻蜓點水般碰了下我的唇,然後扯下我虛環著的胳膊,退離。
……什麼?真的……
我下意識攔住。
他瞳孔放大,窗外絢爛的霓虹,在他霧氣朦朧的眸裡流轉。
被燙了手般,我立刻鬆了勁。
電話響了。有人找他。
聯係人顯示,小柚。
他的助理。
我哥皺著眉,接通,“等三分鐘。”
掛斷。
他站開在我半步之外,抿起的唇鬆開,緋紅若山櫻。
“你……”
他躊躇著出了個音節,手探入口袋,再拿出,然後向我遞來。
我腦子空著,機械般伸手。
有片硬物,長方形,放在我掌心,很冰很涼。
“我明天八點的飛機。”
“要來就請早點。”
見過木偶嗎?
哢啦哢啦,指關節一個個被摁下。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最後尾指彎曲。
我的世界裡,最後一根蠟燭,在淌出最後一滴燭淚後,搖搖曳曳地熄滅。
光,沒了。
窺伺已久的黑暗一擁而上,張牙舞爪,將我啃食殆儘。
待回神,我已在不知哪個酒吧的卡座裡。桌上瓶瓶罐罐,有的空了,有的還滿著。
舞台上沒有駐唱歌手,話筒泛著金屬的冷光。角落裡的鋼琴響著,三連音輕快而優美。
我抬手,借著交錯變幻的光,去看那張硬質的方片。
一張房卡,1405。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隻是一會兒後,我突然笑開來,停不下,然後一杯接著一杯。
“夠了。”
——我夠煩的了。
“我很抱歉……”
——就此結束,抱歉忍無可忍。
所以說,“我愛你”三個字,口口聲聲,反反複複,振振有詞,言之鑿鑿,多麼荒唐、多麼可笑。
劊子手還以為自己手裡握著的是玫瑰。
它們一般的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