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望著他。
黑西裝,牛津鞋,熠熠生輝的領帶夾和半藏不露的瑞士表。
不過分輕慢,也不刻意莊重,他手裡握著話筒,放鬆又自然地站在那。唇齒開合,一口純正的英音,大提琴般徐徐淌出,在人耳畔交纏廝磨,久久不散。
端方的,矜貴的,從容不迫的。
是他最能撩撥我的模樣。
渴意瘋漲。
我將手裡殘存的半支香檳一飲而儘,拒絕侍者的續杯,去了洗手間。
“冷靜點。”
不知誰關了外間洗手池裡的燈。
在我帶上洗手間的門後,偌大的空間裡,就隻有了折過走廊,依依遠遠鋪漫開來的一點昏曚。
但我手上滑膩粘黏地難受,一時間也不想再去用手肘壓開洗手間的門把,便沒多管,大步徑直走向了離我最近的洗手台。
冰冰涼的水落入我掌心,一霎刺骨。我沒避開,耐心等待著。
冰冷,微涼,和暖,溫熱。
乾乾淨淨的流水含住指尖,淌過手背,描摹掌紋,最後從我指縫間下滲殆儘。
溫水使剛才緊緊張起的神經徐徐鬆開。
於是我便也聞見了不知從哪飄過來的煙味兒,影影綽綽,時隱時現。
有人?!
心裡一驚,我不動聲色,用餘光遠瞄。
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
我手離開感應區,水聲戛然而止。
“哪位?”
麵巾紙被抽拉而起,我緩緩擦拭手上附著的水珠,壓住顫抖的聲帶。
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做工優良的皮鞋與大理石磚麵碰出悅耳的響動,隻是節奏不穩,輕重失宜。
煙味漸濃。
有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喚過我名,遲疑又舒緩,帶著不確定的試探。
是哥哥。
安然乍得湧上心頭,我無聲暗暗長舒一口氣,把已透濕的紙巾放下,伸手抽了張新的。
腳步聲停了,他應已距我頗近。
他又喚我名,隻是這次尾音下墜,語氣篤定。
“是我。”
我應聲。
又是一張新的麵巾紙被抽出,欲蓋彌彰地擦拭著全然乾透了的皮膚,發出零碎輕響。
我抬頭。
四周太暗,鏡子裡的人影麵容模糊。
它隨我動,是我的。
不見我哥。
隻有一點猩紅緩緩近了我肩對應的色塊。
煙被夾在食指與中指間,那隻手,磕煙灰般輕敲了敲我肩頭兩下。
我見猩紅上下顫動。
“出來說話。”
他離去,我抿唇。隨後乍然大亮。突如其來的強光迫使我閉上雙眼,視野漫橘。
這裡二樓,洗手間向右不遠是個小陽台。沒有門,但有歐式皇族風的厚絨布窗簾,外雙層墨綠加內層白紗。
他就在那裡等我。
我拂開窗簾進入,迎麵便是參雜著煙氣的微涼夜風。
風不大,沒了白日的燥熱,也不太過嚴寒,隻吹得人渾身舒坦。
窗被推開到最大,他背對著我,手臂交疊放在暴露出的窗椽上,微微探身向外。
我看他站在市中心的斑駁陸離之中,以無邊夜幕為背景,邊緣輪廓被流光溢彩勾勒,宛若神明。
我的,神明。
“我能抱你麼,哥?”
我衝動行事了,我明白,可我克製不住。
他離我那麼近,在隔著一百八十個經度,遠眺一年零九個月後。
心、腦、肺,眼、耳、鼻……
完全失控,因為他。
我的全身上下早就一齊造了反。
“隨便。”
沙啞,風,以及煙,輕輕淺淺,拂麵。
原來世間極樂竟如此易得。
隻要一個人,和兩個字。
呼吸不暢,指尖顫抖。
我邁著無聲又急迅的步子上前,俯身從後麵擁住他。
讓雙臂繞過他的腰,一下收緊,又在將達到他厭煩的臨界點前,狡黠收手,最後循著他一貫的喜好,鬆鬆環著。
“哥,我能吻你麼?”
“是‘來’?是‘可以’?”
我在得寸進尺。
“還是依然‘隨便’?”
懷裡他身體有過僵直,卻仍舊一語未發。
對此,我得意地笑了笑,低下頭把下巴倚放在他的肩窩上,親昵地偏頭靠上他側頸。
他耳廓滾燙,我的額角告訴我道。
是白蘭地。
被掩藏在濃煙下的醇香。
他醉了。
怪不得……
也是。
他煙抽得比往常更凶,剛才對我又那麼軟,那麼乖,那麼縱容。
其實有過征兆,隻是我逃避深究——今天的歡送會,白葡萄莊園的二少爺是特邀來賓。
掌上明珠般的人,見識淺,經驗薄,未來投資人的定位。
近幾年家族裡給零花錢練手,投了幾個項目,有成有敗,小贏小虧,無傷大雅。
然而出手闊綽,隨性爽朗的性格,倒是在界內贏得了一籮筐的好口碑。
我哥一直想拉他入夥。
畢竟這種稀有款式的投資人誰都愛。
白葡萄莊園自上個世紀就雄踞酒水行業。讓人津津樂道的是,這位二少爺,資深酒鬼一個,名副其實地嗜酒如命。
這點和我倒挺相似。
所以說,今晚這瓶灌醉了我哥的白蘭地,是為他而醒。
現在便宜了我。
哈。
酒精,還是酒精。
如鯁在喉。
如果他沒醉……
我淒惶一笑,埋下了頭。
他明顯高於平日的體溫,透過綢製的襯衣,緩緩熨燙我閉闔的雙眼。
我往下稍壓了壓。
它們好多了,終於不再那麼過分乾澀。
——和記憶中的那次一樣。
照片裡的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