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都,大陸信仰的中心,是凝聚所有信眾心血而得到的,宏偉壯麗的人間天國。整個城市是完美的圓形,合十朝拜狀的拱門托舉著市中心的大神殿,一圈圈擴散開來,將不同階級的住區分成七環。
大神殿是整個真神信仰的心臟,其材質光滑無縫,非人工所能。這座高塔形如倒流水滴,底端的“波紋”層層增高,護衛著看似纖細的主塔塔身。而主塔頂端的聖所宛如第二顆太陽,被雲霧所環繞,俯瞰眾生。
第一環體積最大,神官們的居所環繞著西南,高挑華麗,嚴格追求著對稱之美,竭力模仿大神殿的璀璨無暇。而神殿騎士的總指揮部占據東北,是唯一能使用地下資源的聖都住民,據傳他們的地下演武場有一半聖都大小。騎士團在地上的聖武堂則鋒利猙獰,也按照對稱與規律的奧妙修建。
貴族們在第二三環修建宅邸,按自己領地的方位準確的擁有房產。領主們會按照自己封地的低潮月前來,朝拜大神殿,領受賜福。
剩下四環住著商販,手工業者與農民,他們圍繞著聖都西側的歡園生活——那裡生長著受賜福的作物與畜類,全國最優秀的農人照料著這些比平民們更尊貴的生命,以求它們在輪回的荒年拯救邊疆的億萬人民。手工業者分為兩種,在神官處登記的打造祝器與奢侈品;屬於神殿騎士麾下的製作武器,隻認有聖武堂印章的訂單。
而整座城市的建築,或高或低,都追求無暇與對稱的規律,與其中居民們的樣貌正好相反。
所有入城者都被告誡,這座沐浴神光的希望之城不允許不勞者進入,任何懶惰在此地都是罪行。
依照這條法律,如果你也算聖都居民,你真是罪無可赦,堪比惡首大敵。
在聖都七環外的東側,有著與歡園相對的守密森林,那裡的動植物也是蒙神賜福,但凡人絕不可去打擾它們。與需要神殿騎士拱衛的歡園不同,守密森林的住民能夠依靠自己對抗九年一度的墮落者侵襲,因此他們也不提供自己的軀體與後代換取庇護。隻有十一個哨崗間隔設立在七環東側,負責巡邏居民區,並在需要合作時與森林信使聯係。
你九歲之前,與父親住在其中一個哨崗。這裡與名居間有一段林地分割,從沒人知道這裡的神殿騎士與他的女兒同住。
籠罩這座石質宅邸的隻有安靜,你習慣了黑暗,隻在閱讀時點燈。很多時候,你站在朝著守密森林窗戶前,渴望看見那些可親的森林住民偶然經過。
你被父親要求不能單獨出門,一直與書為伴,在這座永遠工作的城市不事生產,隻在閱讀,幻想和發癲般的繪畫中等待他巡邏歸來。
在外表上,父親和你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一頭紅發,但與發色帶來的熱烈映像相反,你們都不擅長說話。
這並不是交流意願上的問題,你們隻是,徹底的不善於使用語言,如果不是他把你自小養大,光是要了解彼此的意圖都會很困難。
他一直為你隻能家裡感到愧疚非常,“對不起”是他的日常用語,已經快成為口癖了。
父親的彌補方式是帶回禮物。高大的騎士會蹲下身來,把自己的右手藏住,不管什麼樣的天氣都裹上圍巾,然後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精巧的工藝品,書籍,寶石放在你手上,不管那些太過貴重的物品是否適合一個小女孩。
他那幾乎討好的態度讓你歎息,你們父女不可避免的彼此歉疚。即使他不說,你心裡也清楚,你才是那個把你們困在這所房子,遠離人世的那一個。
有趣的是,儘管外表並不相似,你們的想法卻多有重合,比如都認為自己索取的太多,而能給對方的更少。
對於他的禮物,你總是還以擁抱。
父親在擁抱後會放鬆下來。他過去曾嘗試和你聊天,儘力想出話題。可他是個生來受訓的神殿騎士,外出就是奔赴討伐墮落者的戰場。他唯一的俗世生活就是你,或許還有你毫無印象的母親。他寧願講述戰場也不願多談你母親,但那樸實語言中的血腥和平靜的殺戮讓你不適,於是作罷。
大部分是你來說話和提問,儘管這樣的時候也不多。
比如輪到父親做飯,他嘗試甜點,造成又一次餐桌的災難。你麵不改色的把石油狀的焦糖布丁塞進嘴裡,然後突然說:“書裡說金獅區有一種巧克力做的甜點,看上去像冷卻的熔岩。父親去過那裡支援,是吃過嗎?”
你的本意真的是安慰。
父親搖頭,接收到了你安撫的電波,他平靜的打開窗,把那個對食物的褻瀆倒進他可憐坐騎的食槽裡,回答道:“任務後沒在那裡停留,我下次出門會為你帶來的。”
然後又是沉默,你們並不為此感到尷尬。晚餐後,父親在壁爐邊磨劍,你陷入他旁邊的沙發裡,開始研究新得到的機關鎖。對你們而言,這是正在流逝的安寧。
如果是尋常小女孩,一直被拘在家裡,長久以來唯一的交流對象是不善言辭且總是外出的父親,多半會出什麼毛病。但你樂於安靜,父親的沉默對你來說已經是足夠的陪伴。
父親一直在帶著你逃避什麼,但你們心知總有一天,無法抵抗之物會將你奪走。既然如此,你寧願他永不開口,這樣你就無法察覺那一刻何時到來。能待在自己唯一可信者的庇護下,享受安寧。
你是個穿越者,對從前那個正常的世界有著模糊的印象。出生大概一周後,你才記憶清晰起來。
你更小的時候不住在這座聖都郊外的哨崗裡。那時父親應該是在邊境駐守,你們有一所寧靜村莊外的小屋,有一位老阿嬤受雇傭照顧你。
你還記得你們剛住進那所房子時,父親很自然的在巡邏時帶上了你。小嬰兒的視野很有限,但你在父親懷中,明顯聽到野獸的吼叫,淒慘的求救,聞到血腥味,瞥見噩夢般的黑影。
你並不怎麼感到可怕,因為你父親淩駕於所有模糊的怪物威脅,平等的將死亡贈送給你們的新鄰居。
你在那天回家時用大哭,扯你爸頭發抗議,為這種不正常的戰場育兒方式。也許這個世界的神殿騎士後代們就是從娃娃抓起,但你非常不滿意,執著的想得到前世那種更溫柔的童年。
於是父親從村裡雇來了阿嬤。第一次見麵,你是有點驚奇和害怕的。
阿嬤不能說話,身有殘疾。她的背部有個大鼓包,右眼的部位是一個肉瘤。你覺得父親之所以雇她,是因為他右手也有六指,可能出於同病相憐。雖然樣子有些可怕,舉止怪異,但父親不在時,阿嬤儘心儘力的照顧著年幼的你。你慢慢的習慣了在她整理後院的蔬菜時,被背著曬太陽,喜歡上了軟糯的小甜餅,有一點當她是你的祖母。
阿嬤對你,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比對神殿騎士的父親更尊敬,幾乎是在服侍你。而且父親不在時,她不管做什麼都決不讓你離開她的視線,認真而毫無怠慢。她似乎永遠有事做,或者說完全不想休息,讓你有種壓榨老年勞動力的羞愧。但是阿嬤對所有休息的提議都回以嚴肅的搖頭。
隻是,她經常會惋惜的看著你的右耳垂,臉愁苦的皺起。
你確實感覺右耳比左耳重一些,但摸不出什麼不同。想看時才發現從未見過鏡子,玻璃,金屬或平靜的水麵所倒映出生物的影像仿佛打了馬賽克。你覺得奇怪,也隻當作異世界的又一項無傷大雅的怪異。
怪異一直都存在,比如窗外發出嘶啞歌聲,三個嘴亂長的鳥;父親那匹胸腔臃腫扭曲,後腿一半有鱗片,一半有絨毛的坐騎;躲避著什麼,命令阿嬤不許讓人看到你的父親。你一直用過去的常識粉飾太平,直到那可怕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