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頭,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鉛蓋,把黑氣向著淡河縣城壓下去。
“我得去北邊看看。”
裴紀堂沒有多過問地同意了她出城,這位長官對她不會長翅膀跑了這件事相當樂觀。
從北門離開時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緊,再加上“北門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這裡的兵士稀稀拉拉,還有精神好好站著的更幾乎沒有幾個。壓陣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樣杵在那裡,一身赭紅色的對襟圓領袍罩著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紅銅一樣的質感。
嬴寒山牽著馬從他身邊經過,老人扭頭對她矚目,眼光在她手裡的令牌停留一刻,終是什麼也沒說。
“不用擔心,”她對他笑笑,“我會回來,這地方隻要還有一個人病著,我就不會走。”
老人搖頭,側臉看了一眼身側的兵士,前趨兩步。
“實在是慚愧,”老守城官說,“但女郎是要向北邊去嗎?去多遠?”
“老漢的小女兒,家在淡河縣北的上莊村裡,就是那個離這裡大半日遠的村子……她來信已經是月前的事情了。”
“鄉中不比城裡,南邊這疫病從處暑後就開始,北邊倒還好些。但就是這樣,她說到秋收,鄉裡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漢子我實在是憂心她那一家幾口子,”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包裡有些丁零當啷的聲音。
“這是老漢這些日子攢的錢,一吊多些,勞煩女郎帶給她。女兒夫家姓秦,她小名彤娘子,嘴角有塊紅胎記,好認得很。你就與她說,若是莊戶裡日子不好,帶著這一吊錢同自家外頭的並著兩個娃娃離家去避一避。多出來的錢,女郎就拿去給自家妹子買些花,買些吃食。”
他又想歎氣了,眼前的女郎看起來就與他女兒一般年紀,按道理托誰也不該托這樣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子穿過疫地去送錢物。
在這樣惡的年頭,就算是年輕精壯的漢子,沒有重金所托也不可能冒著風險前去不知情況如何的村莊。可他拿不出更多的錢,也找不到更可信的人了。這個女郎雖然年紀輕,一雙淺色的眼睛有些銳利逼人的神色,但行事卻頗有幾分俠骨,她在城裡行醫不收分文,看人的眼光裡也沒有施恩的意思。老守城官懷著一點微弱的希望,雙手把錢袋子遞出去。
嬴寒山接過錢,沒推讓,隻是點頭。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話帶過去。”
一路向北遠離淡河縣城,死氣漸漸淡了下去,嬴寒山回頭望向城牆,仍能看到黑蠅一樣的陰翳在上麵籠罩不休。它們究竟是從何處來的?四周的天逐漸澄明,不像是靠近源頭的樣子?
就在此時,嬴寒山看到了一根線。
那就是一根線,好像有人用黑筆比著尺子在紙上打了一條杠。它極細,極不顯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幾乎不會注意到它。這條線一頭拴風箏一樣連著淡河城,另一頭直直地向著北方延展過去。嬴寒山翻身上馬,循著這條不尋常的線一路向北。
日頭從她一側移動到頭頂,又向著另一側墜落下去,到嬴寒山能模糊地看到遠處的村莊時,她□□那匹馬突然開始狂躁。
它向外噴著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擺頭試圖從轡頭中脫離出來。她不得不下馬,以防它躁狂起來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這下馬的一瞬間,她感到了某種異樣。
會有人有跳進一池子乳膠的經曆嗎?反正贏寒山沒有。可她現在感覺現在自己仿佛墜入了某種半流質中。身邊的空氣厚重得讓她步履維艱,無數死氣從地下冒出,血絲一樣遊動,躲避她的身形。
她係好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條線從極細的一條膨脹開來,變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墜落在嬴寒山眼前的村莊,那裡有一座兩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佇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係統的聲音響起來,“這裡有個陣法。”
嬴寒山停下腳步:“什麼陣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隻能檢索到它是一個提取轉化的陣法,至於提取的是何物,轉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過設陣的主人修為並不如宿主,是以宿主雖並不知有陣法,仍舊感到它的存在。”
嬴寒山向著那座黑氣繚繞的塔抬起頭:“係統,如果有危險,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謹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這裡沒有人,沒有一點生命存在的痕跡,與她一路上看到的村莊並無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氣就越濃鬱,嬴寒山感到自己的血液幾乎因為這氣息而沸騰起來。
終於,她看清了它——
人,難以計數的人,被堆疊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樣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們層層疊疊地摞在一起,布滿紫色斑點的四肢從人堆中歪斜地伸出來,無數死氣從他們臉上腐敗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