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
“是龍,阿爺,穆兒看到了龍。”
馮家主伸手拍拍馮穆的肩膀。在一眾兒女裡,他還是最喜歡這個妻子所出的長子。
“看得好啊,穆兒,為父問你,為什麼這畫明明是畫龍,卻畫雲霧蒸蔚,不見龍一鱗一爪呢?”
馮穆垂眼,他知道父親拋出這個問題不是要自己回答。
“因為龍,離開雲,就不過隻是有鱗有爪的蟲罷了。隻有棲息的雲霧襯托,龍方為龍。”他卷起畫軸,“我馮家也一樣,居於這淡河縣百年,淡河縣就是馮家這條龍的雲氣。這氣不能離,不能散。”
“當初為父也想過和那縣令裴紀堂好好談談,馮家幫他在淡河縣城站穩腳跟,他給裴家行好方便,兩方都好,誰知這豎子軟硬不吃。不過是個裴家旁支後裔,和京中沒什麼聯係,又不得襄溪王器重,居然在我馮家麵前托大起來了。於是為父就想啊,這淡河縣換一個人來管也不錯。”
“你要知道,不管淡河縣是誰人主持,他們都需要我們馮家才能在這地方站穩腳跟。我們要保證的是一則淡河縣不要在戰火中損毀了生機,二則馮家不能損了名望,跌了在淡河城中的信用。”
“故而,裴紀堂要除,但要用手段除。一則不能暴斃,暴斃則群龍無首,外敵直入。二則不能操之過急,讓人看出是馮家的手筆,畢竟那豎子是有些收買人心的手段的。”
燭火搖曳了一下,有些暗了,馮家主注視著它,忽而深深地歎氣:“哎……隻是不知為何,城中忽而來了那個甚麼‘寒山先生’,歲不平則出妖,不知是何方來的妖人,不要壞了大局才是……”
話音還未落下,外麵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主家!”壓低的聲音從窗外傳過來,“怪事!”
老人分辨了一下聲音,頷首示意兒子開門,家仆行色匆匆進了書房內,關上門:“主家,前幾日叫官府拿住的那個扮作僧人的,夜裡逃了回來。說是主家叫人放了他,正在院裡等著主家吩咐。”
“何時的事情?”馮家主站起來,“不對,不對,我未曾安排過人去放他……”
說話間,外麵又傳來急促的奔跑喊聲:“主家!主家!禍事了!”
“有一隊舉火的甲兵向著府裡來了!”
“奉裴明府之令,捉拿逃犯——”
“窩藏逃犯者,以同罪論處!”
老鴟又一次被驚了起來,它歪著頭,用褐黃色的眼睛注視著魚貫而出的人群。
街道被火光照亮了,在那假僧人逃走半柱香後,一隊差官並著兵士手舉火把,自縣衙的方向湧入坊內,將馮家府邸團團圍住。
火光照亮了府邸匾額上的“馮”字,家丁向兩邊退去,披著大氅的馮家主如同一棵老樹一樣杵在府門之後。
“明火執仗,夜闖民居,這就是父母官所為嗎?”馮家主換了個語調說話,剛剛與兒子對話時輕柔的,和緩的語氣消失了,現在他整個人像是被撞響了的鐘,聲音抻得長而沉,有讓人不敢上前的威嚴。
“衙府中走脫了要犯,有人看到犯人藏進了馮府。我們是秉公辦案,望員外配合。”帶隊的差官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老人,最後還是稍微給了兩分麵子,“若是執意阻攔,那就是妨礙公務了。”
“好一個妨礙公務。”老人冷笑起來,“官府看管不力,走脫了人犯,不去搜捕,反而夜中如同強人般來砸百姓的門,是何道理?老夫家中曆來治家甚嚴,夜間府門不開,家丁提燈巡夜,怎會有犯人進來?如今家中兒童女眷都已歇息,爾等這幅樣子就要強闖府門,何異於唾老夫之麵!”
“員外今日是不讓了?”差官的手按在刀柄上。
“老夫若讓,他日馮家於淡河縣城如何立足!不讓!”
領頭的差官姓杜,三十來歲的年紀,濃眉似有怒的麵相。他手按著刀柄瞪視眼前人,心裡卻在劇烈地糾葛著。
官兵搜查人犯遭阻,道理上是可以直接拔刀衝進去,但一旦找不到人犯,就會落下一個好大的把柄。
但若是此時偃旗息鼓,那裴明府此番刻意放出賊人,追查上家的籌謀布置就全都做了無用功,如今大軍壓城,要是不除掉眼前這窩作亂的老鼠……
馮家主抬起下頜看著杜差頭,眼睛裡似有得色,這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緊緊地盯著那張傲慢的麵孔,手指緊了又鬆。
在一個不起眼的瞬間,他瞥到那張臉上山羊胡子的微弱抖動,這意味著那張不可一世的,胸有成竹的,輕蔑的臉上,有正在因為緊張而顫抖的嘴角。
杜差官拔出了刀:“奉裴明府之命搜府!有阻攔者視作賊黨,殺之!”
外麵的尖叫聲和破碎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馮府門前的燈籠被打鬥中飛出去的木棍砸得掉下來了一個,燈在地上滾了兩圈,噗地一聲滅下去。
府裡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係了手被押在牆邊,站在最首的老人眼神陰沉地注視著差官們。
杜差頭拖著一個身著仆役衣衫,濕淋淋的人從門裡出來,剛剛情急之下這剛剛換下衣服的假僧人躲進了水缸裡,淹了個半死。
要不是有人牽了一條細犬來一路追到水缸邊,幾乎就要讓他逃過。
差頭一腳把這半死的人踹在馮家主麵前:“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人嗬嗬兩聲:“老夫不識得此人。”
“識得不識得,衙門裡說吧。都拉走!”
老人還在低聲笑著,夜色裡如同成精而欲學人語的老黃鼬,杜差頭向前走出幾步,猛然回過頭去:“不對!”
“你大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