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懷疑過你是天孤人,可你說話流利,不像是後來學的中原話。也沒有哪個天孤細作有這樣的本事,卻莫名其妙留下來救一個沒有價值的縣城。”
“這個問題盤桓至今,終於還是問出來……”
她舉起手示意裴紀堂不必再說:“老板你說你有必要去矯飾一些言辭,那我也同樣有必要去掩飾一些身份。你要我信你,我信了,那現在你能不能信我呢?”
他又咳嗽起來,這次咳嗽得比之前更厲害一些。
“自然是信的,隻是……”
“要把淡河縣城暫托寒山,終歸,還是要問一句……”
她猝然轉過身來,裴紀堂已經闔上眼睛,這個在病中苦撐了一日一夜的青年人終於耗完所有精力,沉入了昏沉的夢中。
等到嬴寒山從書房裡翻出了上麵寫著她暫與縣丞、尉、主簿共主庶務,印著裴紀堂私印的文書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掉坑裡了。
這人前腳說自己不玩心眼,後腳就玩了個心眼。
他故意把托付拖到最後再說,讓她推都沒法推。但這又是君子之托,他已經病得躺下了,她要是死活不願意管事,誰也沒辦法拿刀逼著她去。
更可恨的是“以血化生”現在還不能隨便用,係統警告嬴寒山裴紀堂的情況遠比得了死氣疫的縣民複雜,她敢亂以血化生沒準又要掉修為,在這個馬上就要年末的節骨眼上……
嬴寒山現在覺得自己不是穿成了殺生道女修,是穿成了孔明,一落地就進了白帝城托孤片場。
說是主庶務,其實她不用管什麼,她就是一尊代替裴紀堂壓陣的泥菩薩,因為沒有官職反而深不可測,讓其他人心裡有個忌憚而不敢懈怠。
隻要現在城防不出問題,城內不出亂子,他們這班人也足以扛過這一劫了。
對,前提是不出問題,不出亂子。
淡河縣城所在的地方其實很有意思,嬴寒山翻看輿圖時,曾經有縣衙裡的老學究給她講過此地的掌故。
這樣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縣城,居然是居於龍脈之上。
淡河縣城的龍脈從南二十裡的小瑜山下起,至淡河縣城外隱入平地,縣城正被淡河所繞,是風水中的隱龍。當初有人在小瑜山上望到了隱約的紫氣,這事驚動了當時的聖上。
要是這條龍脈被確認是真隱龍,那淡河縣城橫豎絕對安生不了。
發現龍脈沒兩天,朝中就派了太史令來,繞著淡河縣周遭看了一圈,走了。
他回去複命說龍脈是不假,也確實是隱龍之兆,淡河縣城正居於龍臥之處,是一片聚龍氣的地方。
可惜淡河正對龍首拐彎,像是一張弓一樣反張,成了個“反弓傷龍”的地勢,這條隱龍在飛龍在天之前,就被強弓所殺。
一言蔽之,這裡不會出皇帝,您老人家安心吧。
嬴寒山不關心這地方會不會出皇帝,嬴寒山關心的是地勢。
所謂隱龍臥龍處,說人話就是山腳下逐漸平緩的地方,地勢低,所謂“反弓傷龍”說的就是淡河縣卡在河的凹岸上。
這地方風水怎樣她不知道,但如果來洪水,是特彆要命的。
古代的攻城手段不多了,巢車雲梯破門錘,要麼就是硬耗,想要快速打開一座城的城門,人力能做到的事情遠不如自然能做到的事情。
從第一次攻城失敗之後,嬴寒山就隱隱有些擔心對麵乾出決堤灌城的事情來。
縣衙裡的其他人都對這個擔心不以為然,說她這一看就不是淡河人說出來的話。
隆冬淡河不凍,但也正在枯水期,縱使挖堤泄洪,水也根本不足以淹了淡河縣城。就算對方有本事毀堤,有本事大冬天變出來水麼?
但有時候,好的期望不會應驗,壞的擔憂卻總是言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晌午過後。
日光把遠處的原野照得一片雪白,沉州南難得下雪,現在卻像是一場暴雪把四野都蓋了一樣。
這正是午時終而未時至的時刻,在民間傳說中一個比子夜更容易失魂撞鬼的時刻。
站在城牆上的士兵打了個哈欠。
被冬天的太陽照著人格外容易犯困,他用力地拿手背擦著臉,擦掉臉上被風吹去的眼淚。
當他再睜開眼睛向著遠處眺望時,他看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
在雪白雪白的原野上,一條纖細的銀龍正緩慢地顯現出身形。它如同一股燒滾的銀汁,緩慢地沿著淡河河道爬動,在日光下振起耀眼的鱗片。
士兵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他抓住身邊的同伴,抬起另一隻手指著龍的方向比劃,不論對方怎麼掙紮也不鬆手。
漲水啦!他說,漲水啦!
“淡河漲水啦!”
白日裡走路撞鬼,隆冬中淡河漲水。
嬴寒山盤膝坐在角落裡,低頭一言不發地對著自己的手腕發呆。
偌大的府衙裡炸了鍋,雖然在外淡河縣衙還裝著八風不動的樣子安撫百姓,在內這群人卻全都沒了主意。
“為何會漲水?正值隆冬,這水從何來……”
“到如今不是關心水的來由的時刻,圍城之時突然漲水,隻怕……依我看,應當上報裴明府。”
“裴明府還病著!縱使是告訴了他也……”
“剛剛城外已經叫起陣了,說是若三日內不開城投降,勢必要掘堤淹了淡河城,這……”
聲音愈發混亂起來,所有人臉上都有顯而易見的恐懼。
誰也沒想到冬天淡河會漲水,淡河城沒有做對方引水灌城的準備,若是真的鑿開了堤壩,這城中必然死傷慘重。
一個細微的念頭不約而同地在所有人心中破土——不然,降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試探性地開口:“非我怯懦,隻是一旦水淹縣城,死傷恐怕難以計數。而今之計,我想……”
話未說完,一道銀輝嗡鳴著破開了空氣。峨眉刺直直地擦著說話者的頸側飛過,鐺地一聲釘在他身後的牆上。
“不好意思,”嬴寒山說,“玩脫手了,哪位好心給我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