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漢帝托孤,白帝城義泉奔流……(1 / 2)

漢相治蜀 掌燭 10486 字 11個月前

夔門關兩岸峭壁如削,山崖高聳,將長江的西出口牢牢收緊。自亙古伊始,日複一日,滾滾奔流而來的長江之水,被夾迫在這雄偉的山巒之間,衝擊著、怒吼著,洶湧奔騰而去。

公元223年,即蜀漢章武三年春二月,夔門關北岸的白帝城,古木疏闊,竹林幽密。此時,一隊人騎著快馬,簇擁著一輛馬車,急急地向前飛奔。“噠噠噠噠”的馬蹄聲,回蕩在寧靜的碎石道上。這些南方的山地馬矮小精悍,在這蜿蜒起伏的小道上風馳電掣般疾馳。而它們的主人,依然急不可耐,時不時地揚鞭催促。

在戒備森嚴的永安宮前,早已站滿文臣武將,見到這群車馬駛近,趕忙紛紛上前迎接。走在最前麵的正是新近升任尚書令的李嚴,字正方。他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禮:“丞相辛苦。陛下命我等在此等候丞相一行。”

蜀漢丞相諸葛亮走下馬車。他身形偉岸,體態灑脫,雙眉微皺仿佛風雲暗湧,神色卻一如既往地肅穆從容。他開口問道:“有勞正方和各位大人久候。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 李嚴回到:“自從上次給您寫信後,陛下的病情日日加重,飲食遞減,常常臥床不起。丞相到時,請即刻覲見。”丞相點點頭,說:“好,我這就進宮見駕。”

永安宮前十多級窄窄的石階,通向深紅色的兩扇鐵門,門兩邊的耳牆被粉刷一新,而下麵的石基卻長滿青苔,深黑淺綠,一直蔓延到台階上。丞相回頭對身後的一個年輕人說:“幼常,你隨我一同進宮見駕。”那被稱為幼常的年輕軍官,姓馬名謖,三十出頭,眉宇開闊,身姿挺拔。他口裡答應一聲,轉身吩咐身後的士兵們原地休息,隨後跟著丞相踏上石階。站在門邊的武士一把將他攔住,稱:“內宮重地,刀劍勿入。” 馬謖趕忙解下佩劍,雙手遞到武士手中。再看丞相,已經獨自走遠。

一路走去,沿途兩邊武士們森然而立,刀槍陳列。丞相心中一片陰雲飄過,腳步卻沒有遲緩。等候在大殿門口的侍衛們,遠遠看到丞相的身影,卻仿佛心中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終於落地。有人趕忙就將消息報進殿中,其餘人紛紛前來迎接。他們一個個愁容滿麵,神色倦怠,仿佛千裡迢迢趕來的,不是丞相一行,而是留守在這裡的人。

蜀漢皇帝劉備此時正靠在寢塌上閉目休息。在去年與東吳的夷陵之戰中,蜀漢七百裡兵營被吳軍的一把大火燒得支離破碎,自己手下的將士們也幾乎全軍覆沒。衝天火光中,他被迫逃向白帝城,幸好趙子龍將軍及時從江州趕到,才將尾隨而來的吳軍逼退,保住了此城。

從那時起,漢帝就在白帝城永安宮住下來。無論群臣如何勸諫,他都不肯回成都。他決心要親自在白帝城鎮守,防止吳軍繼續西進。可是身體卻漸漸染上病症,每況愈下,如今不得不常常臥病在床。

自從公元184年劉備起兵剿滅黃巾軍以來,經曆過大小戰役無數,也不止一次在曹操大軍的碾壓下幾乎全軍覆沒。可每次失敗之後,他都能重振旗鼓,卷土重來。自從十多年前從隆中三顧茅廬請出諸葛亮先生出山輔佐之後,第二年劉備聯合東吳孫權在赤壁之戰中打敗曹操,立足荊州,之後占領益州、奪取漢中,終於在公元219年在成都進位漢中王,形成與北魏曹操、東吳孫權三足鼎立的格局。

那時候,劉備身邊,文有以丞相諸葛亮、尚書令法正為首的眾多謀士,武有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等這樣冠絕群倫的名將,坐擁富饒的荊、益兩州,可謂人才濟濟、實力雄厚。劉備光複漢室的理想,似乎轉日就能實現。然而之後形勢直轉急下,就在這一年,東吳偷襲荊州,殺害了關羽。劉備在盛怒之下,不顧群臣的勸諫,於公元221年稱帝之後,第二年親自領兵征伐東吳,決心要討回失地、雪平血仇,然而事與願違,夷陵一戰,葬送了蜀漢的精銳。

人生的經曆,真是難以預測。縱使自己始終百折不撓,屢敗屢戰,可是這一次,漢帝儘管依然不肯服輸,可是身體卻再也不能支撐下去。就連這早春二月的寒氣,都讓人難以抵禦。

漢帝喉嚨一癢,猛地一陣咳嗽,有一陣幾乎快喘不上氣。身旁太監趕快上前,扶肩、捶背,忙了一陣才緩過來。恰逢侍衛進來稟告丞相一行到達的消息。漢帝命人給自己換一身龍袍,然後讓人將自己扶到內殿大廳中坐定。那大廳內已經裝飾一新,專等丞相的到來。

永安宮內院不大,可是今天這段路卻顯得格外漫長。丞相腦海中,不覺浮現出兩年前領軍東征的漢帝,身著一襲金盔金甲,外披一件蜀錦皂底英雄氅,騎著一匹棗色羌駒。兩廂勇士猛將簇擁,身後幾十萬精銳步卒相隨,那可真是稱得上英雄氣概。

那一日,漢帝談笑風生,泰然自若,之前與丞相之間的不愉快仿佛完全消散。

然而,出征之後,傳回丞相府的消息甚少,籌糧籌物的事宜,也由趙子龍將軍向丞相傳達。也是從趙子龍將軍那裡,丞相才收到一些軍情報告。丞相按例向漢帝送去的文書、問候,也鮮有回複。兵敗之後,丞相屢次寫信婉言請求漢帝回成都修養。然而一直等到十月份,漢帝方才下詔,命丞相在成都外郊設置天壇、地壇。詔書中未曾明言,丞相卻猜中幾分,果然從送信人的那裡,知道陛下病情加重,已經難以理事。丞相憂心不已,隻得建議另派大臣助守永安,盼請漢帝回都養病。不久,輔漢將軍李嚴被升為尚書令,前往永安宮駐守,漢帝卻再無旨意。直到開春二月,漢帝突然下詔,命丞相到永安宮見駕。

征戰在外,音信少絕,又逢兵敗慘淡,病痛纏身,不知道漢帝如今是何境況?丞相暗自歎口氣,本來打算向趙子龍將軍仔細打聽一下,可惜子龍至今未見。丞相帶著馬謖與李嚴眾人,匆匆邁步走上內殿的台階,等了一會兒,領頭的太監才出來,宣眾人進殿。

丞相快步走上台階,跨進殿門,轉過兩道鬆鶴延年的屏風。一股強烈的中藥味撲麵而來,丞相心中一緊,隨即見漢帝居中而坐,身前身後環繞著侍衛太監,大殿左右排列著鐵甲武士。

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漢帝,身著一件皂底大紅朝服,頭戴一頂嵌玉通天冠,端坐在鎏金龍椅上,依然還是那位記憶中富貴威嚴的天子。然而,漢帝的麵容,卻籠罩著一層枯澀之色,兩隻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黯淡無神,儼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眾武士手中的利刃閃爍著白光,借著燭光投射在他的臉上,竟顯出些許陰灰慘綠的光暈來。

馬謖心中發毛,怯意頓生,趕忙低下頭。丞相在吃驚之外,內心卻是一痛,淚水頓時湧上眼簾。他走到廳中俯身參拜:“臣孔明見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之前腦海中的種種思緒與往事,疑慮與埋怨,在低頭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站在丞相身後的李嚴,緊緊地注視著高坐龍椅之上的漢帝,不敢錯過任何表情。偌大的廳堂,隻聽見燭火在獵獵燃燒。

漢帝心中亦是跌宕起伏。四年前,當東吳奪取荊州並殺害關羽之後,漢帝決心傾出全國之兵力,向東吳興師問罪。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燒,他毅然決定棄絕丞相一貫堅持的“聯吳抗曹”的主張,重用尚書令法正,作為東征的謀士。

法正富有謀略,多有奇計,當年攻下漢中正是他謀略得當。東征之事若有他相助,何愁此仇難報?偏偏就在此時,尚書令法正病倒在床。漢帝命遍請蜀中名醫,齊聚尚書令府聽命,卻回天乏術。

臨終之前,法正勸諫漢帝說:“恨我命薄,不能隨主公東征吳賊。如今蜀中文士仰慕孔明,隻怕再無人讚同主公東征之舉。依我之見,主公不如聽從孔明之言,以免背拂眾意。”漢帝難過地說:“是備無福,不得儘用先生之力。孔明輔助我多年,謙遜仁厚,雲長之仇不共戴天,我想他必不會違逆與我。”法正搖搖頭說:“孔明與吳中文人,頗為交好。就連孫權也對他很是仰慕。當年孫權遷都建業,正因為孔明的一句評語:‘龍蟠虎踞,為帝王之都。’可見敬重如此。我料孔明斷不讓主公與東吳交惡。”

這句話正道中漢帝的一個心病。丞相為人做事,儘善儘美,非但蜀中之人,就連漢帝也甚為欣賞、羨慕。自己也偶爾效仿,然而事情落在自己手上時,往往變得麵目全非,雖然自己貴為一國之君,也不得不承認賢拙有彆。。而孫權遷都建業一事,自己當年對此頗有微詞,覺得孔明此舉過於親近。好在孔明知道漢帝不喜此事,之後極少出麵處理與東吳的事宜,就連在東吳的哥哥諸葛瑾出使蜀漢,兩人見麵,也隻限於公館之中。事過多年,此事也就被淡忘了。

法正故去後不久,漢帝登基。在第一次朝會上,漢帝就與群臣商議東征之事。果然不出法正所料,朝中文人以大學士秦宓為首,武士以趙子龍將軍為首,紛紛反對東征,所言之事,都是力勸漢帝繼續“聯吳抗曹”的主張。

眾人懇切進諫之時,漢帝卻見丞相麵對自己默然而立,靜聽身後眾人之言。這份冷靜和灑脫讓他更加沮喪,轉而惱羞成怒。

文人依附丞相也就罷了,連子龍這個跟隨我多年的心腹愛將,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對丞相唯命是從,對我的決定反而屢有異議。照此下去,身為國君,威望何存?

漢帝心中想著,臉上的神色漸漸堅毅起來,他看著秦宓,嘴角不自覺地抿成一條線。丞相見此,心知不好,這時正聽見秦宓說完最後一句:“臣隻恐東征之事,有違天時,乃國運衰敗之兆也。”

漢帝冷笑一聲,斥道:“天地鬼怪之事,豈是人能占卜?前昔張裕諫阻朕與曹操爭戰漢中,若果按他所說,哪有今日這兩川之基業?今朕意已決,出兵東征你怎敢梗頑抗逆?來人,將秦宓押入死牢,出兵之時,斬首祭旗!”

群臣一見,大驚失色,不知陛下今日為何如此決絕。漢帝又道:“子龍將軍既然不願東征,也罷,你無需與我同往,且留守蜀中待命。”子龍見漢帝責怪,忙跪下表白:“臣隨陛下征戰多年,何曾落後?若陛下執意東征,子龍願為先鋒!”漢帝不再理會,揮手命他退下。

群臣見漢帝怒氣正盛,再無人敢多言,隻把眼睛望向丞相。丞相素來受到陛下敬重,此時隻有他才敢相勸。哪知漢帝轉過頭,先開口喚道:“丞相!”

丞相趕忙出班站立。漢帝道:“大軍日耗甚費,朕想請丞相即日起開始準備錢糧物資,以備出征之用,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這句話一出口,逼得丞相必須表態,是支持皇帝,還是支持自己的意見?丞相不假思索,回道:“陛下旨意已定,臣自然聽命。”漢帝心中稍平。丞相勸道:“秦宓拂逆陛下之意,本該重責,隻是出兵在即,還請陛下施恩寬恕其死罪。”眾臣在身後都紛紛附和。漢帝難違眾意,順勢點頭答應:“那就且把秦宓押在天牢,待我回師之日,再與他理論天時。”丞相接著問道:“法正已逝,但不知此次出兵,陛下帶何人參謀軍事?”

漢帝一時語塞,蜀中猛將如雲,而謀略之士除了孔明,首推法正。孔明的問話,不過是提醒自己,沒有謀略之士,東征實無勝算。孔明的擔心,確實有理。漢帝心意稍回,法正臨終之言卻浮上心頭:孔明決不讓自己與東吳交惡。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漢帝的怒火“騰騰”重燃,恨道:“丞相何有此問?孫權背叛聯盟、殺害雲長,如此卑鄙行徑,朕豈能不聞不問?難道沒有謀士相助,朕就坐視孫權小兒占我荊州不成?”頓了一下,漢帝咬著牙說:“他曾經遷都建業,日後他若想遷都成都,那又當如何?”

丞相一聽,驚愕不定,自己所言,不過就事而論,萬沒想到漢帝猜忌自己,真不知這從何而起?難怪漢帝剛才對秦宓、子龍如此絕情,原來因我受罰。丞相有心分辨幾句,然而見漢帝如此憤恨不平,他趕忙走到大殿正中跪下,說:“是臣言語不敏,請陛下恕罪。”說吧,叩頭在地。

丞相低頭服錯,漢帝心中才稍有緩和,素日對丞相的敬愛之情又回轉來。大殿之中人人心知肚明,丞相行此大禮,實為順從國君的權威。丞相如此,其他人又怎敢有違?漢帝再次開口,聲音充滿威嚴:“東征伐吳之事,任何人不可再諫。”眾臣齊齊跪在丞相身後,叩拜領旨。

如今在永安宮,見丞相再次俯伏於階下,漢帝不由得感慨萬千。從當年初登基時的強盛到今日之損兵折將、失地陷城,隻覺人事兩非。病痛的折磨,年老的衰弱,終於讓他意誌漸逝,心力枯竭。身為國君,他已無力駕馭群臣,更覺無顏回歸成都。他隻好留在夔關,盼這滔滔不絕的長江水將盤踞在心頭的悲哀衝淡。

可是,自己身後之事,不得不做個安排。太子生性平和,喜歡享樂,年紀輕輕不過十七歲,若沒有忠貞賢能之人輔佐,他怎能擔當得起這家國社稷?

朝中若論忠貞賢能之人,自然非丞相莫屬。十多年前漢帝與丞相相識,漢帝隻有數員大將千餘士兵,丞相不過是一介白丁。十多年的生死搏殺,最終建立蜀漢王朝,丞相功勞卓著,對自己忠心耿耿,這一切,讓自己對他一直敬重不已。可是,如今自己威望全無,顏麵儘失,丞相的心,是否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