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數巡之後,先帝已是微醺,他神秘地說:“劉璋的宮中,收藏了不少好東西,我還有一樣要請你欣賞。”說著,對侍從點點頭。侍從會意,匆匆走出殿們,一會兒,一位年輕的樂女的宮女出現在門口。她身材修長,氣質優雅,雙手抱著一張長長的古琴。她徑直走到大廳之中,行禮後,端端正正地坐在丞相的對麵,雙手輕揚,一個個樂音隨即伶俐地流淌出來。
流淌的樂音吸引了丞相,他聽出這正是蜀中名曲《流水》。凝神細聽,丞相心中頗為吃驚。這首曲子聽過不少的人彈奏,卻很少聽到有人能夠把流水的聲勢與靈活表現得如此恰到好處。仿佛有奔騰的水花在陽光下閃耀,晶瑩透徹,嘩啦啦地向前奔流。溪水從山上流下來,彙集的水越來越多,經過巨石險灘時,衝擊回蕩,汩汩之聲不絕於耳,最終它們流入山腳下寬廣的大河,水勢平緩下來,悠悠地隨波流向遠方。
丞相望著她,很好奇,一個十多歲的女子,怎會有這樣傳神的琴韻、恢宏的氣勢呢?
一曲終了,那宮女將雙手撫住琴弦,緩緩抬起頭來,那黑黑的眼眸像小魚在清澈的泉水中遊。一抬眼正碰到丞相探詢的眼光,眼眸中的魚兒一陣慌亂,將泉水劃出一陣陣漣漪。那白皙的臉頰頓時飛上一片暈紅,現出海棠般的嬌豔。
樂女幾天之前就接到旨意,讓她做好準備為丞相演奏。樂女自小在宮中長大,聽說丞相的大名,還是因為丞相所寫的《琴經》被宮中樂師引用,給她們講述七弦十三徽的來曆。既然有機會為丞相演奏,自然得分外用心。這首《流水》,恰似流水淙淙,晶瑩剔透,是她最心愛的一首,反反複複練習了無數遍。特彆是流水之音,又要連貫有力,又要靈動清脆,是需要特彆用心才能掌握。
好在樂女似乎和古琴有緣。記得當初踏入宮門學習樂藝時,她才八歲,那小小的手指頭劃過一根根陌生的琴弦,感覺好像從一個久違的朋友的手心劃過,小小的心靈得到完全的滿足。父母已不在世上,兄弟姐妹也各自分散,可是,當手指劃過那些琴弦的時候,她知道,她從此有了一位可以相伴終生的知己。
樂女的羞澀和慌亂被先帝看在眼裡。他暗自得意,揮手讓樂女退下。抱著琴,樂女款款離去。頎長的身材衣袂飄飄,仿佛被風吹皺的層層波紋,起伏跌宕。衣衫過處,掀起一陣桂花的清香。丞相不覺有些恍惚,自嘲地想:“我今天是醉了,竟然嘗出桂花酒的味道。”
先帝舉起酒杯,和丞相商量說:“劉璋的宮中有許多侍女,我已經將她們散給尚未娶妻的將士們。孔明你精通音律,我有意將此女送給你,以納歡顏。經過這幾年的浴血奮戰,終於入主成都,大家略有享樂,也是情理當中。孔明你千萬不要推辭。”
丞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把酒杯輕輕放下,拱手說:“感謝主公厚愛。隻是我妻子自從嫁給我以後,一直隨著我輾轉遷徙,患難與共。如今我們終於在益州這片土地上安定下來,我正想與她從此安安穩穩地生活,回報她這份情意,實在無意另娶新人入室,還請主公體諒。”
先帝聽丞相如此說,搖頭道:“我知道你與黃夫人向來恩篤情長,不過此女到府上,也能與夫人作伴,分擔家事。依古禮,士大夫家中可以納一妻一妾,相信夫人也不會反對?”
丞相見先帝如此堅持,心中一動,說:“主公厚意我心領了。我倒是覺得此女頗配馬良的兄弟馬謖。馬謖今年二十有二,正當婚娶之年,而尚未有合適的女子為偶。此女才藝俱佳,年齡也正合適,在我看來,實在是天作之合。”先帝一聽,有些失望,不過也就不再勉強了。
過後不久,丞相的哥哥諸葛瑾作為東吳的特使來見先帝,商量將荊州交還東吳的事情。由於公務重大,丞相和兄長這次隻在公開場合見麵。直到哥哥離開成都的那天,丞相送他到城外長亭,兄弟倆才有機會私下裡說說話。兄長問他:“二弟,你和弟妹一直沒有一個男孩,你們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丞相一聽哥哥提到這件事,正中下懷,當即長揖到地,“兄長既然問起,我也就把心中所想告知,請兄長定奪。”
原來,諸葛瑾有三個兒子,長子諸葛恪非常受孫權的器重,二兒子諸葛喬性格和大哥諸葛恪相比,卻更為平和。喬兒當時才十歲出頭。丞相想和哥哥商量,把諸葛喬過繼給自己做兒子。
在動亂年代,兄弟家族裡,都是用這種辦法,讓沒有子嗣的那一支得以延續。諸葛瑾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隻不過呢,彆人家選擇過繼,往往是因為做父親的一方過世了,不得已隻好如此行。而自己的這個弟弟呢,卻寧願與發妻白頭偕老,也不願另娶新人。在江東人人都誇二弟聰明過人,我看他在這件事上,倒是憨直得很。
不過細想起來,二弟幫助劉皇叔創基立業,連年打拚,家裡全靠弟妹周旋支持。弟妹知書答禮,性格寬容隨和,隻是姿色平常。二弟倒是毫不介意,剛結婚時,鄉裡的人都取笑他,他也不在乎,和弟妹的感情卻是日漸融洽。諸葛瑾答應到:“行啊,二弟既然開口相求,那待我稟報主公孫權同意後,就把喬兒送過來。”
丞相的思緒回到了眼前。算起來,喬來家已經八年多,再過兩年就該為他娶親成家。丞相看著窗外,夜幕低沉,妻子已經睡去。他又想起了逝去的先帝。丞相來到書房,取下牆上的瑤琴,輕輕地彈了一曲《高山》。古琴蒼鬱的聲音,恰似他此時的心情,高山巍峨,氣勢雄偉,可惜知音已逝,往事難追,獨留琴音悠悠於心。
好在今天後主順利登基,年號建興,預示著從頭開始建立一個新國家進而中興漢室的決心。先帝在天之靈若有知,也該稍有慰籍吧?
琴聲連綿,腦海中浮現出曾子說過的一句話:“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也?君子人也。”丞相明白,這個新的國家,民貧兵弱,內有原劉璋手下的反叛,外有魏、吳的包圍,就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柔弱無力,卻必須在這樣的環境中儘快成長。而自己和群臣們,必須扶助年輕的君主,作為這個弱小國家的保護人,在內憂外患中,給它爭取時間強壯起來。
丞相很清楚,若想力挽狂瀾於傾覆,就注定要嘔心瀝血,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