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正父女回到安上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城外的平地上,架著十幾張木桌,頂上張著一排白色篷布,在夕陽斜照中異常顯眼。關興領著士兵們,正在給四周坐成一排排的流民們分發食物。這些流民,因為戰亂被迫離開家鄉,或是沿途乞討為生,或是居住在山林之中,以野果充饑。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老人孩子以及婦女,也有一些年輕男子,或傷或殘。
如今安上的叛軍已被清除,丞相命令打開城中糧庫接濟饑民,同時又從成都調撥糧食補給。很快,安上城外聚集了數千百姓,他們滿麵塵灰,須發邋遢,眼中卻充滿渴望,望著堆積的一袋袋糧食,和記憶中模模糊糊的香味。
關興看到柯正父女,剛開始還以為也是領糧食的鄉民,及至近了才看清,又驚又喜,說:“柯老伯,蓉姑娘,你們回來了。丞相給我說你們另有任務,我還遺憾沒能和你們同去。你們這路上,一切可順利?”柯正說:“還好,我們正要去跟丞相回話。”柯蓉在一旁說:“爹爹,您去跟丞相回話,我在這裡跟關興將軍一起給鄉親們放糧。”
關興聽了,高興地說:“那可是求之不得。領糧的人當中,有一些婦女上了年紀,連士兵說話都聽不懂,你在這裡,正好可以幫幫她們。”
柯正有些為難,勸女兒說:“蓉兒,你幾天都沒怎麼合眼,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彆累壞了。我一個人去向丞相回話。”關興正準備接話,柯蓉搶著說:“爹,我沒事。我若累了,自己會回去休息的。您快去丞相那裡吧。”關興在旁邊忙勸柯蓉:“蓉姑娘,我剛才不知道你們這這幾日如此辛苦,若是那樣,那我可不能再留你在這裡。你還是先回去吧,等休息好了,明早再來,我們一起放糧。”
蓉姑娘說什麼也不答應。這時一隊輕騎簇擁著一輛馬車出城而來。近了停下,諸葛丞相從馬車上下來,身後跟著蔣琬等人。關興柯正等人忙上前見禮。丞相見到柯正父女,很是吃驚,問柯正:“按照路程,你們最早也要到明晚回來才對,怎麼今日就到?難道高定並沒有去往越裡村?”柯正就將路上的經過講了一遍,丞相才知道他倆這三日兩晚為了趕路,少有睡眠。丞相說:“柯正,你們如此也太過艱苦。難道蓉姑娘也能堅持得住?”柯正說:“這孩子從小跟著我,很能吃苦,不礙事。”
丞相換了一個話題:“那高定與眾人歃血結盟,是何意圖,你可明白?”柯正回答說:“我們南方人,對盟誓非常重視。一旦發下誓言,就必須兌現,否則就會惹怒神靈,日後一定遭殃。依我看來,他們這次結盟,恐怕是為了共同抵擋丞相大軍。”
丞相將信將疑:“高定丟掉自己的老巢,妻子兒女都被我軍俘獲,我想,他應該主動投降才是,為什麼反而要負隅頑抗?也罷,事不宜遲,明日一早,大軍繼續南下,趕往越裡,見機行事。”
說完,丞相吩咐侍衛用馬車將柯先生父女倆送回住處。柯正趕忙推辭,丞相說:“你們過於勞累,早些回去歇息也好。對了,今日成都運糧過來,又順帶兩雙給蓉姑娘定製的軍靴,我回頭讓人送過來。”
柯正連連道謝,準備離去,女兒卻默不作聲,眼睛望向那黑鴉鴉的流民。丞相微微一笑說:“你們若是不急著回去,那就隨我一起巡視。”
柯蓉跟在丞相後麵,走到流民中間。這些流民身上打著包裹,裡麵不過是幾樣吃飯的碗筷,一兩件禦寒的衣物,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有的年輕婦人衣服不全,就用幾片樹葉拚湊在一起遮蓋。有一個男子躺在地上等著軍醫來治療,他的大腿受傷,傷口沒有愈合,膿水從裡麵流出來,引來幾隻蒼蠅“嗡嗡嗡”來回飛舞。須發皆白的老人疲倦地躺在地上,無人侍奉,年少的兒童跟隨著母親,一臉倉惶。柯蓉看得觸目驚心。她雖然經曆過艱苦的日子,但跟著爹爹,始終有一個家,至少生活安定。
這時,一個五十開外的老婦人拿著一個木盆走到木桌前,詢問士兵能不能給點桶中的清水。士兵舀了一勺水倒在木盆中,她千恩萬謝地端著水離去。一個瘦弱的男孩正在兩個小包裹邊等他。那老婦人用盆中的清水,給男孩子洗了臉,抹順頭發,然後自己也洗乾淨臉,用水把灰白的頭發抹整齊。
柯蓉注意到,那老婦人的衣衫雖然舊,卻很得體,臉上洗乾淨後,竟顯出一些安詳自若的神態來。
柯蓉突然有些心酸。無休無止的艱難困頓隻為果腹,日常梳洗竟然變成難以保證的訴求。
生而為人,何以如此低微?
那少年此時拿著一根小樹枝,蘸著水盆裡的水,開始在地上寫起字來。丞相走上前去,問那老婦人的姓名,家有何人?那婦人彎身致意,說:“妾身姓劉,夫家姓李,身邊這男孩是我孫兒,單名密,才四歲。他半歲時喪父,前些日母親改嫁,我可憐他孤苦無依,所以留在膝下撫養。叛亂起時,家業被毀,我祖孫輾轉鄉裡,靠人周濟度日。近日聽說叛軍被打敗,所以趕回故裡,正趕上大軍放糧。”
丞相對她說:“你自身年老體弱,還不懼艱難撫恤幼孫,實為可敬可歎,理應褒獎、表彰。”當下讓蔣琬為祖孫倆找一處空閒的官房居住,並送些銀兩以供家用。那婦人驚喜之餘,千恩萬謝,又讓孫兒李密前來向丞相磕頭謝恩。
李密來到丞相麵前,見丞相衣著儒雅,身材高大,侍衛個個魁梧英俊,俯身侍立左右,不敢仰視。李密心中慌亂,趕忙伏在地上叩頭。丞相見李密生得聰明可愛,就問他:“你小小年紀就會寫字,很是難得。你寫幾個給我看看,可好?”那李密望著祖母,祖母用眼睛鼓勵他,他就用樹枝蘸著水,寫下“天地人,君親師”這幾個字。丞相感慨地說:“你祖母今日養育你的親恩,願你成年後一片孝心回報。”
離開時,丞相對蔣琬說:“公琰,你今晚安排一下,大軍走後,所留營壘、灶房、廁所、藩籬、路障等都可供饑民使用,直到他們找到合適的住處。如果有人想回家鄉,分發盤纏。”他想起了李密在泥地上寫字的樣子,又說:“另外,讓譙周做些準備,明年開春在此地設置學堂。”
第二日一早,漢軍就在安上集結完畢,等待丞相一聲令下,啟程趕往越西村。柯蓉跟著父親,站在隊列之中,心中老大不樂意。本來以為可以和關興將軍一起給鄉親放糧,沒想到今日就得離開。聽說鄂順將軍留在城中繼續放糧,可惜自己卻不能參加,真是遺憾!
一陣馬蹄聲奔過來,她才回過神,看見關興從馬上跳下來,對她和柯正打了個招呼:“柯老伯,蓉姑娘,早啊。丞相說你們前幾日趕路過於辛苦,剛吩咐人為你們準備好一輛馬車,現在就請登車。”柯正與柯蓉有些意外,柯正問女兒:“蓉兒,你可想坐車?”柯蓉搖搖頭說:“爹,我走路習慣了,坐車怕是坐不住。”關興勸道:“蓉姑娘,坐車節省腳力,再說,車已經準備好,你們就不要推辭了。”
說話間,一輛馬車駛到他們麵前,柯正一看,這是一輛兩匹南方山地馬拉的小車,和丞相的那輛車很像,隻是這輛車的車廂頂上塗上一些彩色的裝飾線條,比丞相的那輛素深灰色的車多了一些活潑的氣象。
柯蓉心中有些忐忑。自己從小到大,習慣了穿著草鞋在山路上奔跑,坐車這還是頭一回。關興殷勤地將後麵的車門拉開,士兵放下馬紮,柯正見無法推辭,隻好率先登上馬車,坐在右側,柯蓉跟著上車,坐在父親的旁邊,伸手抓住左邊的扶杆。關興問她:“蓉姑娘,感覺怎麼樣?”
柯蓉轉過頭,從左邊的小窗子看出去,正好能看到站在車外的關興。柯蓉笑了笑,感覺很怪異。關興說:“我就跟在前麵丞相的馬車邊上,你們有什麼事,告訴士兵來叫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