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表辭淺情深,汶山郡人靜穀空 畢生……(2 / 2)

漢相治蜀 掌燭 4230 字 11個月前

天光微亮,皇宮前麵的大旗上,一條長龍迎風飛舞,旗上的鈴鐺清脆地在風中搖蕩。這麵大旗,在後主登基之日第一次升起,至今已過去五年。旗幟後麵的宮殿連綿不斷,亭台樓閣高聳如雲,靠山臨江的雕花門窗富麗堂皇,這些都是當初先帝登基前,丞相奉命負責擴建的,算來也有九個年頭了。想到這些往事,丞相的心中不由得湧過一陣熱流。他握緊了手中的《出師表》,堅定地踏上通往正殿的台階。

春三月,後主下詔,命丞相號令天下,北上伐魏。

詔書下達之後,相府上下一片忙碌,積極準備人馬糧草。這一天,馬謖正在把各郡縣報來的士兵名單編列整齊,隻見長水校尉廖立走進來,也不多言,將手中的一本士兵名冊放在桌子上。馬謖忙站起來,笑著招呼:“廖公辛苦了,請稍坐片刻。”說完,讓人奉茶。廖立直接了當地說:“不必客氣,這賬冊上所記士兵是奉令調撥而來,共一萬人,名單在內此。告辭。”說罷,轉身準備離開。馬謖忙說:“多謝廖公。來日丞相麵前,一定表述廖公的功勞。”廖立轉回頭,說:“我不過奉命辦事,敢說什麼功勞?丞相不惱怒於我,就算我的運氣。”馬謖賠笑道:“廖公說哪裡話?丞相上次提到您,還誇您做事乾練,怎麼會惱怒於你?”廖立冷笑一聲:“幼常你也會說這些話來欺哄我。丞相如果真的賞識我,為什麼他北伐的將軍名單裡沒有我?相反,霍弋這樣的毛頭小夥,丞相還專門上書陛下將他請到軍中。”馬謖忙解釋說:“霍弋被丞相從宮中請來擔任記室,其實是為了與丞相的大公子諸葛喬一起同往漢中,相互作伴而已,並非特彆惠寵。”廖立毫不領情,問道:“那你家的世交向朗呢?他不過是一位好好先生,卻得以擔任長史,隨同前往。嗐,魚目混珠,濫竽充數,軍士再多,也難保不會再經曆一次麥城之敗。”聽了這話,馬謖有些不是滋味,就勸他說:“廖公切莫如此說。國家如今兵眾簡練,隊伍分明,與在荊州時大有不同。”廖立怒火更旺,憤憤然地昂起頭,抬眼看天,叱責道:“烏合之眾,何值一提?”說罷,甩袖而去。

馬謖將士兵名冊整理完畢,送到丞相的大廳中,並把廖立的話轉述一遍。丞相一聽,雙眉一皺,說:“當年陛下登基,官員升遷之時,我讓廖立擔當校尉之職,他對我就一直心存怨恨。我一再勸誡,他卻不肯反省,所以這次我決定將他留在成都。沒想到他不思收斂,反而越發放縱,竟說出這樣的糊塗話!”蔣琬和西曹掾李邵正好在座,見丞相如此說,就勸道:“明公,廖立對明公素來佩服,此番言語,估計不過因為一時孤憤,並非有意忤逆頂撞。待我與李曹掾前去,開導與他,希望他能有所改過。”丞相說;“公琰,你和永南去勸勸他也好。功勳顯著的人,國家自會論功行賞,若身無建樹,反而滿口怨言,隻怕是惹禍之道。”

當下蔣琬與李邵前去廖立家中拜訪。蔣琬與廖立當初跟隨先帝從荊州入川,本是同鄉,也就無需客套。蔣琬直截了當地說:“廖公,我和李曹掾聽說你在相府評論國家用人不當,兵眾不值一提,言語有失妥當,特意過來相勸與你。”廖立搖頭說:“我所說的話,句句是實。可惜我跟隨丞相多年,儘心儘責,可丞相卻不肯重用於我,豈不讓我心意難平!我知道,丞相是因為我當年協助關羽鎮守荊州時,在長沙放棄抵抗獨身逃脫而對我不滿。可是你想,先帝當初占領益州,沒有繼續進軍漢中,卻到荊州去和孫權爭奪南方三郡。等到了荊州,曹操進攻漢中,倉促中把三郡割與孫權,勞民傷財,無功而返。導致夏侯淵、張郃深入巴郡,差點喪失一川之地,難道不是指揮失當嗎?那關雲長自恃勇猛,我們眾人的勸諫他根本不肯聽從,一心意氣用事,貿然攻打襄陽,結果丟了性命,失了荊州、上庸,白白損失了東麵的一大塊土地。我當時若不逃回成都,不一樣也跟著送命嗎?” 蔣琬與李邵聽得麵麵相覷,李邵忙說:“丞相有言,國家一向論功行賞,若身無建樹,反而滿口怨言,隻怕是惹禍之道。”廖立卻越說越激動,喝了一口茶,接著說:“恕我不能從命!我廖立是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心中有不平之事,就要直抒胸臆,絕不會像其他人,畏手畏腳、遮遮掩掩!你看那向朗,一向善於和稀泥,卻任長史一職;文恭做事毫無章法,任職治中;郭蓧之缺少主見,被提升為侍中,王連苛刻百姓,以致民不聊生,偏偏晉升高位!依我看來,這些人,統統都是無謀無才之輩。”蔣琬二人見廖立越說越遠,趕快打住話頭,起身告辭。

回到相府,二人將廖立的話向丞相如實相告。丞相說:“廖立誹謗先帝,汙蔑群臣,此事不可姑息。羊群中若有一隻羊作亂,都可能為害不淺,更何況廖立身居高位,這些話傳出去,底下的官員怎能分清真偽?”

丞相寫了一份表章,簡述了這前前後後的經過。後主下詔,將廖立免官為民,財產充公,全家遷到偏僻的汶山郡。

汶山郡緊連羌族人的居住地,山穀險峻,荒漠寂寥。廖立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遷到這裡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伐木建屋,儘量趕在下雪之前,搭建起一間房屋遮擋風雪。

房屋搭建在半山腰。在乾活的間隙,廖立坐在石頭上,眺望遠處峰巒疊翠,雲遮霧繞,隱隱約約能看到峰頂的皚皚白雪。崇山峻嶺之間深穀幽密,連綿回旋。偶爾一隻禿鷹騰空而起,在高空中展翼盤旋,然後隨風遠去。

第一天夜晚在樹林中歇息,熊熊的火光中,柴火被燒得劈啪作響。剛剛睡下不久,不遠處山中,就響起一聲長嚎,由低到高,在山中回蕩。那嚎叫一聲接一聲,感覺上似乎越來越近。兩個男孩子不過十多歲的年紀,此刻各自在被子裡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廖立將腰刀放在自己枕頭邊,警覺地聽著,這狼嚎的聲音,似乎隻有一個,這讓他心中稍稍平安下來。

在這個荒僻之地白手起家,每天都在重複著艱辛的勞作。晚上筋疲力儘地上床,第二天醒來依然全身酸痛。乾活的間隙,腦海中還在盤算著糧食還能供應多久?上次央求差官購買的糧食能不能及時送到?明年開春,還得買些種子耕種,衣物用度等等,都得一一添置。過了一段時間,廖立恐懼地發現,自己的頭腦被日常的瑣碎漸漸占滿。畢生的博識睿智,此時毫無用處,胸中的雄才大略,已經蕩然無存。在這荒涼的不毛之地,他無力自拔,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漸漸地被磨蝕,從體力上,從精神上,一天天地消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