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彤雲密布,極目遠望,不見一絲光華。
這時,侍從來報,說太醫來見。丞相想起來,自從上次發生胃部絞痛之後,太醫開了幾副藥,現已痊愈,今日是最後一次複查。丞相回到大廳中坐下,太醫望了一下丞相的臉色,伸手把住手腕的脈博,靜心感受一會兒,然後皺著眉,說:”丞相,您吃飯沒有規律,已經太長時間了吧?”丞相說:“是,這幾年確實如此。”太醫搖著頭說:“應該不止這幾年,估計至少十多年都這樣。我先前幾副藥下去,將您的胃表的病症是暫時控製住,可並未根治,而且能感受到胃底的病症更嚴重,若要徹底根治,需要更長的時間。”丞相說:“太醫您這是何意?”太醫說:“打個比方說,您胃表最近的病是一層新土,現在勉強控製住病症;可把新土扒開,露出下麵的老土一看,那老土更不好。”
“那太醫您看,若是要根治,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太醫說:“這得看您身體的恢複情況,我想至少兩、三年吧。而且治好以後,不但要忌口,更重要地是要有足夠的睡眠,避免心中有壓力。”丞相說:“那能不能暫緩一下,過幾年再治?”太醫說:“丞相恕我直言,您的胃病已經拖延太久,若不現在就著手醫治,隻怕它會再次發作,那時就更難控製。”丞相點頭說:“那好,太醫,待我想一想,改日再安排時間開始治療。”
丞相說著舉起茶杯喝茶,準備送客。太醫卻盯著丞相手中的茶杯,說:“丞相可是喝茶?”丞相一楞,說:“對,這是今年永昌郡的茶樹第一次收下的茶葉,太醫您嘗嘗,彆有風味。”太醫打開自己的茶杯,看一眼,品嘗一口,點點頭又輕輕地搖搖頭,說:“茶味確實很好。隻是丞相,您的胃情況不太好,這種茶您應該儘量少喝。酒就更要忌口。”丞相一口答應,說:“就依太醫所言。”說著放下手裡的茶碗。
太醫走後,丞相看著案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思緒又回到“當塗而高,魏也”的這句話。國君耽於安逸,飽學之士不肯出力,能乾之人一心為己,地方官員退縮不前,自己這些年都在努力克服。國貧民弱,征途迢迢,自己可以努力改變。絲綢、茶葉、直百株、八陣圖、木牛流馬,等等,都可以優化、創造。可如今自己患病在身,若要康複,此生就不能再承擔北伐重任。若是堅持北伐,萬一病情複發,留給自己的時間卻不知能有多少?
時間?
時-間-!
該去何處尋找?
掌握於誰之手?
難道這一切,真的如籤符所說,早已由上天注定?
唉!既然如此,我的抉擇又能改變什麼?
孔明,你再聰明過人,也隻是一個人,而時間卻在上天的手裡。
他對自己搖搖頭,或許我應該順應形勢,專心維持目前的政局,最終得以頤養天年?
這個想法讓他沒有理由反駁,然而心中卻很是沮喪,深為煩惱。丞相吩咐侍從:“我需要安靜一會,無論何人,暫時不見。”
眾人退出之後,隻剩他獨自在大廳之中。丞相洗手焚香,伏地切切禱告:“神明在上,孔明不才,立誌掃平奸凶,重興大漢,太平天下。若上天垂憐,容我再有十二年之光陰,願賜良卦應允。”半晌他方才立起,手卜一卦。
那卦乃是乾卦之“或躍在淵,無咎。”丞相心想,此卦意為“或是騰躍上進,或是退處在淵,必無咎害。”也就是說,自己若是努力北伐,或是退而治理成都,都兩可。此卦沒有給明任何啟示,丞相無可奈何,隻好吩咐侍從撤下香案。
侍從見機,忙稟告道:“巴西郡呂乂已在府門外等候多時,因見丞相占卜,未敢通報。”呂乂祖籍南陽,他父親因戰亂阻隔,在蜀地居住了一段時間後,才把呂乂接到到蜀中與自己團聚,所以也算是半個益州人士。呂乂入仕後,先被任命為鹽府典曹都尉,隨後遷任新都、綿竹令,在此期間他深受百姓愛戴,現升任為巴西太守。
丞相想起費禕今早提到過呂乂,於是命人將他領進大廳,見禮畢,吩咐看茶。很快,一杯熱騰騰的普洱茶端上來,香味逸散在大廳中。
呂乂說:“丞相,屬下前次收到相府檄文,命在郡縣之中,招募兵士糧草,以助北伐。所以屬下在任上,招募了五千兵士。如今秋收已畢,我將他們全部帶到成都,交與丞相使用。”丞相一聽,驚訝地說:“我多年用兵,於各處郡縣調集人馬,大多難以相助。你卻能征兵五千,實在是難能可貴。”呂乂說:“丞相欲率領正義之師,北平曹賊,光複漢室,我呂乂雖一介庸士,也願為此效犬馬之力。這些士兵新征入伍,我擔心他們年輕浮躁,所以臨來之時一一叮囑,曉以大義,勉勵他們不要以家園為念,而是要在丞相麾下,儘忠恪守,建功立業。”
聽了這一番誠摯熱切的話,丞相內心感到一陣欣慰,一陣感概。自己若是決定放棄北伐,豈不是辜負了像呂乂這樣的忠義之人。他說:“呂太守,你如此儘心忠於國事,相信你日後必能成為國之棟梁。我正在計劃明年初到漢中,既然你不辭辛苦領兵到此,何不與我同往漢中,共助北伐之功?”呂乂忙直身回答說:“屬下但憑丞相調遣。”
第二天是重陽節,正是君臣前往太廟祭奠先帝的日子。清晨馬車奔跑在去往太廟的路上,掠過路旁黑黝黝的農田。金黃的麥秸打成捆堆積在農田邊上,新收下來的黃包穀紅辣椒點綴在農舍周圍,雞鳴狗吠之聲時有所聞,一陣陣炊煙從房頂上嫋嫋升騰。
這樣平和安寧的農居生活,讓丞相想起自己在隆中躬耕的日子,有家有室,有妻相伴,隻可惜荊州的時局動蕩,這樣的安寧難以持久,最終自己答應先帝出山相助。想起先帝,丞相的腦海中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在先帝壯誌未酬溘然長逝的那個夜晚,自己在榻前許下的諾言:“陛下,亮願儘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惟死而已。”
這時,突然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問:“這是你曾經做出的承諾,如今你還堅持這麼做嗎?”那一刹那仿佛一束亮光閃過,讓丞相看得清楚,對於昨日的思慮,上天要讓他自己做一個決定:是應該放棄理想,一心照顧自己的病體得以延壽?還是冒著失去生命的風險,朝著目標繼續前行?
十多年前自己做出的鄭重承諾,以及這些年為之傾注的全付心血,現在,在麵臨有關生死的抉擇時,我還堅持這麼做嗎?丞相恍然大悟。想不到這麼複雜的問題,答案卻如此簡單,完全在於自己。
上天決定曆史的走向,命運卻是個人的選擇。
這亂世之中,有人怯於強勢,有人惑於利益,可也有呂乂這樣忠義之士,舍身忘己,一心為國。大丈夫一世為人,不可在亂世中迷惑,或在權勢下曲從,或在利益中墮落,或在黑暗中軟弱。既然自己決心為眼前這平和安寧的社會而奮鬥,那麼就讓自己傾儘心力,執著前行,縱使安危榮辱、成敗利鈍,又何必掛慮?
這條重振乾坤的路,一眼望去看不清前麵的光亮。若果真天意如此、不可違逆,那就讓自己以生命做燭,照亮這條道路,讓身邊的人,以及後來願意跟隨自己的人得以繼續走下去。
丞相感到內心中有一個使命在強烈地推動著自己。也許,這也是天命,而天命,也不可不為!
這個使命感,驅散了內心的恐懼,它讓人從此更加心無旁騖,剛武忠勇,在這個風起雲湧的英雄時代傲然屹立,在天高地闊的中華大地瀟灑前行,鞠躬儘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