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端起杯子品了一口熱茶,對一旁的蔣琬長史說:“公琰,新茶的味道確實不錯。除了皇宮裡的例份,給其他各個部府的茶,有沒有送到?”蔣琬也喝了一口茶,點頭讚歎,說:“新茶已經分好了,過兩天就派人送。現在南方的茶葉產量年年增加,皇宮、各部府都有足夠的茶葉,除了在市場上銷售之外,剩下的,就在過年時發給官員們,作為皇上禦賜的禮物。”丞相說:“很好,皇宮裡的賞賜,一向受到民眾的青睞。希望由此能夠引導更多的人飲茶,改變見聚會飲酒的習俗。”蔣琬笑著說:“我還記得第一次丞相在相府用茶招待大家後,眾官員還為此津津樂道了很長時間。現在,各部府裡會麵時,飲茶已經成為一種時尚。丞相這幾年的堅持,功不可沒!”
丞相也笑了,說:“這也多虧公琰你們的鼎力支持。對了,眼看就到年底,不知不覺,我回到成都又快三年。這三年,風調雨順,糧食年年豐收,看來我們再次舉兵北伐的時機已經成熟。我想年前回到漢中,準備再次北伐。”
丞相在成都日日忙碌,就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這事朝野儘知。蔣琬心想,看來,這一天終於近了。蔣琬說:“這幾年,國家確實倉稟充實,財力雄厚。若是發兵曹魏,後方糧草接應,應無大礙。不過,丞相年事漸高,太醫前時還囑咐丞相注意保養身體,屬下想,丞相何不坐鎮漢中,然後派遣魏延、吳懿、薑維等大將帶兵分路攻伐魏國城池?”丞相說:“魏延將軍倒是屢次向我請令,要求自帶人馬,攻取長安。我一直沒有同意。萬一魏軍在城中堅守不出,魏延將軍孤軍深入,難免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北伐之舉,並非為一城一地,而是通過攻打祁山,將魏國大軍從中原各地引到西北,讓它勞命傷財,消耗國力,最終能一戰而勝。”蔣琬說:“大軍北上,最困難的是將國中的糧草運到前線。丞相此次欲圖大舉出征,不知想讓何人留守後方,督運糧草?”丞相說:“岑述做事謹慎勤懇,我非常滿意。我已經提拔了岑述和他的副手,讓他全麵調度成都和漢中的糧草運送前方。在成都這裡,到時候還望公琰對岑將軍予以支持。”蔣長史說:“這個自然。”
丞相又說:“漢中北上,山區道路崎嶇,運糧艱難。前次用木牛運送,節省了人力和時間。如今,我再次改進了木牛的構造,取名叫‘流馬’,相信這會成為岑述將軍和他的士兵們的好幫手,它們身強力壯,不知疲倦,而且無需草料。”蔣琬很驚喜,問道:”流馬?難道它也能像木牛一樣,在山地上行走自如?”丞相笑著說:“不但如此,流馬比木牛小巧靈活,更加適合在崎嶇的山路中行走。我前個月已經將圖紙完成,命令杜叡、胡忠帶人在景穀縣製作,估計近日能夠見到成品。”蔣琬稱讚道:“木牛、流馬的設計如此精妙,真是巧奪天工!”丞相笑著搖搖頭,說:“我這也是被逼出來的。我蜀中士兵以步行為主,兵力又弱於北方,隻能想辦法加強其裝備,才有望取勝。對了,今年收糧入庫的工作,可曾妥善完成?”
蔣琬回答說:“各地區糧食收繳都已完成,正在準備入庫糧冊。江州最先辦妥,昨日已將糧冊送到府中。”丞相說:“江州都督李豐,這幾年在任上勤勤懇懇,雖然在經驗上比不上他父親李嚴,但做事的認真與謹慎卻有過之而不及,這一點真讓我感到欣慰。想當初他父親被削職為民,許多人對我依然重用李豐深感疑慮。當父親的犯了錯,應該處罰,可他的兒子沒有過犯,如果無罪受罰,豈不是用刑不公?當初貶黜李嚴,實在是因為其罪責難逃,我也隻能叮囑李豐這孩子要明白是非,不要受父親的影響。如今看來,他真是沒有辜負我的期望。”蔣琬說:“江州這幾年在李豐的督管之下,物資流通豐富,集市發達。而且通過江州的水路,我蜀中的食鹽、絲綢等商品源源不斷地運到東吳,獲利相當豐厚。”丞相說:“鹽業和絲綢,支撐著我們的北伐事業啊。我心中唯一擔憂的是,隨著國家繁榮富強,民眾漸漸耽於安樂,追求舒適,而放棄了我們光複漢室的初心。”
蔣琬說:“下官聽說,朝中大臣們,就有一些人對北伐頗有微詞。”丞相問:“哦?他們怎麼說?”蔣琬說:“他們認為現在三國鼎立,互不相侵,我國何必勞民傷財,主動征伐?中華九洲,北魏占據六洲還多,而我蜀漢隻占一洲之地,論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北定中原實在是希望渺茫。”丞相說:“這樣的議論不過是庸人之見。所謂國政,一為文治,一為武功,缺一不可。若是國家軍事疲敝孱弱,倘若戰事驟起,敵人千裡奔襲而來,覆軍殺將,勢不可擋,兵臨城下之時,豈不是凶險重重?正是因為我國實力弱小,才更需要努力加強戰備,訓練士卒。這才是居安思危,有備無患。公琰,不瞞你說,如今軍中八陣法已經完全演練成功,以後與北魏對陣,再無潰敗的危險。”
丞相笑容滿麵,不無得意地接著說:“而且,借助於前幾年征伐打下的基礎,此次出發,大軍可以直接挺進渭水北岸,在那裡,攻守兩便,就連糧食這個難題,都能迎刃而解。到時候,你自然就明白我這話的意思。”
蔣琬見丞相如次高興,有些話到嘴邊,遲疑著沒有說。丞相看著他,問:“公琰,你對此有何想法?”蔣琬這才開口道:“丞相所說,下官完全讚同。不過,下官近日聽到一個傳聞,是從《春秋籤》中的一句話而來:‘漢家九百二十歲後,以蒙孫亡,授以承相,代漢者,當塗高也。’”丞相說:“這句話我也聽說過。若依此話,漢家江山將在九百二十年之後,被塗高取代,如今我大漢才不過四百年光景,離塗高之時尚早。”蔣琬說:“這句籤語的意思,曆來有許多爭議。我聽人說,籤緯學派之首周舒如此解釋:‘當塗者高,魏也。’認為天命在曹,人力難違。他的這個解釋,在成都的文人中被廣為接納。隻是,下官不太清楚他為何如此解釋。相府門下的勸學從事譙周,與周舒相交甚密,丞相若想知道詳情,便請詢問譙周便知。”
丞相點點頭,說:“公琰,我知道了。這些流言蜚語,你也不必掛記在心。你回頭待各地糧冊到齊之後,統一審閱備案,然後通知岑述將軍準備往漢中運糧。”
蔣琬剛離開,司馬費禕隨後進來。他之前奉丞相所托,到蜀中各郡去調撥人馬,以備北伐之用。這幾日,除了巴西郡,各郡回複紛紛送到,說是由於國家連年出師,郡中人馬匱乏,不能相助。費禕今日來,就是將這些回複稟告給丞相。
費禕不安地說:“如今國強民富,官員們卻都想安享舒適,不願征戰勞苦。除了巴西郡呂乂答應出兵之外,未能募來一兵一卒,下官實在是慚愧之至。”丞相說:“既然各郡不願意出兵支持,那就不需勉強。他們拒絕的,不是你,而是我,是我們光複漢室的決心。當初先帝剛到這裡時,吏治混亂,民眾疲弱,地方無視政令,土豪以強淩弱。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推行法治,發展經濟,增強農業,才有今日的太平盛況。然而,許多人依然對成功心懷狐疑。這麼多年來,我在漢中積極北上伐魏,他們卻退縮不前。你去通告各郡,如果他們不圖進取,苟且偷安,那麼將來會有一日,敵軍攻進成都城,到那時,他們名下的土地就歸敵軍所有,財產被敵軍搶奪,子女被敵軍擄走,百姓將飽受賊人的欺淩。”
費禕離開後,丞相命人喚來譙周,詢問他“當塗者高,魏也”這句話到底從何而來?譙周不敢隱瞞,就原原本本地說:“學生在私底下問過周舒先生,他的解釋是:‘魏,是宮殿兩邊的宮闕,高而且大,又正當大路,所以當‘途’而高,是‘魏’的一個隱喻。由此推斷,曹魏代漢,是為天意。”譙周說完,隻見丞相一臉嚴肅,說:“譙周,天意之說,不可妄稱。曹魏殘暴荒淫,偷盜據神器,如果解釋釋為天命,豈不是助紂為虐?”譙周忙直身回答說:“學生心中也並非全信此話。丞相問起,學生才敢提及,在他人麵前從未敢談論。”丞相說:“你回去後記得叮囑周舒等人,解經之說,個人自行研究即可,不可四處傳揚。此等言論,顛倒是非,若是傳播出去,必定迷惑人心,若果真如此,我一定會嚴加管束。”
譙周低頭諾諾答應。丞相又問:“譙周,我聽說你在南充籌建一處書院,此乃好事。你是一個專心做學問的人,著書立學育人,才是你一生努力的方向,百世之後,蜀地也會記得你的業績。你可不要陷入這些學派的玄虛猜測之中,耽誤了自己的事業。”譙周拱手說:“丞相教訓,學生謹記在心。”
譙周奉命離去後,丞相琢磨著“當塗而高,魏也”這句話,心中不禁紛亂如麻。他批了一件外衣,走到後花園中。時值深秋,花園中百木凋零,隻有幾株綻放的菊花,在風中被吹散了花瓣,亂紛紛,掉了一地金黃。
自己從小就飽讀儒家的書籍,長大後在老師龐德公的書院裡,又學習了多種先秦時期的思想,閱讀了各個學術流派的著作。儒家的仁義,法家的公正,兵家的軍事理論,政治家的治國方針,縱橫家的合縱策略,墨家的器械工具發明改良,如此博大精深,每每讓自己歎為觀止,深為推崇,並終生努力地遵行。
自己深愛的這個文化,是如此強大、富有生命力,滋潤著自己的一生。更有一代又一代仁人誌士、英雄豪傑在這個文化裡成長起來,實現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抱負。
可是,丞相也敏銳地意識到,在如今這個亂世之中,世道人心在漸漸偏離了這個文化。剛開始還隻是稍有偏差,不知不覺間漸行漸遠,直到如今,顛沛跌宕的人世變遷,深深地衝擊著這個文化的根基。
想當年,先是董卓造難京城,禍國殃民;之後曹操專權,欺淩天子,殘剝地方;他死後,兒子曹丕篡位稱帝,作亂朝綱。當政者逆亂凶殘,依強淩弱,中原的士族大家與寒門勇士也紛紛效仿,為了一己之利,全無廉恥之心。而老百姓們,在天災人禍以及兵匪橫行的亂世中,隻能苟求活命而已。
記得十三歲那年,自己還和叔父一家住在山東陽都縣。當時敵軍大舉圍城,緊急關頭,叔父讓全家人乘夜逃離。事後聽說城破之後,敵軍大肆殺戮,燒殺搶掠,所過之地,無論達官士卒,文人走夫,都隻落得屍橫鄉野,血染褐土。繁華富裕的小城,頓時變成了人間地獄。而這支對著平民百姓揮舞刀劍的軍隊,正是曹操麾下的精銳青州兵。
南下逃難的路途危險重重,曹軍一路追擊下來,眼看很快就要追上這批難民。此時又多虧先帝帶領軍隊正巧趕到,與當地守軍一起,阻擊了曹軍一陣,才為難民們爭取了時間離開這戰火肆虐之地。
那時候,少年的自己,就在心裡立下誌願,如果將來有那麼一天,天下有一位英雄無懼曹操的強勢,勇於對抗這支沒有人性的軍隊,我就一定傾儘畢生之精力去輔助他,和他一起掃平亂世中的暴君。
冥冥之中的天意,誰能說清?十多年後,先帝竟然三次主動前往隆中,向年輕的自己谘詢國事。那時候先帝已是年近半百之人,東征西討多年,依然寸土未立,勢孤力單。然而,先帝抗曹的決心與勇氣,卻絲毫未減當年。從此,自己走上了踐約之路。多年以來,自己與先帝一起,立誌光複漢室,攘除奸凶,恢複公正清廉的政治秩序,重修仁義禮儀的社會風氣。如今的蜀漢帝國,不但能夠與曹魏分庭抗禮,而且統禦著一支愛護百姓、堂堂正正的王者之師,傲視敵國。
這就是自己的理想。執政者讓老百姓安居樂業,掌兵者使軍隊紀律嚴明,絕不妄殺無辜。
然而自己的抱負,並不局限於蜀地的太平盛世,而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憑一己之力,以蜀漢一州之地,吞並曹魏,力挽狂瀾,恢複禮儀之治,讓那純正樸實的先秦文明重新回歸到中原大地。
籤符之說,丞相並未在意。上天的旨意,經過人為的解釋往往難辨真假。可是,人心的向背,世道的轉變,卻是曆史的風向標。在中原,暴戾橫行的曹魏政權得到寒門士族的廣泛支持,人心在權勢之下的妥協,已是毫無疑義。讓丞相失望的是,就連在蜀漢朝廷中擔任高官貴職的益州文人,竟然以籤符之說為由,默認了這一現實。在地方上出任各郡的官員,也如此不肯作為,得過且過。
曹魏滅漢,難道真是上天的安排?那麼先帝畢生的奮鬥,這麼多年來自己鞠躬儘瘁地輔佐陛下,執柄朝政,又有何意義?陛下已年近三十,登基十多年來,始終喜愛享樂,無心政事。丞相曾盼望自己離開成都後,陛下可以在群臣的輔助下開始自力自為,擔起國君的重擔,然而,當初的期望如今看來似乎已經破滅。而朝中那些能力出眾的大臣,比如李嚴、廖力,執拗於一己私利,不肯忠誠國事,最終無法重用。
一陣秋風吹過,揚起滿天的落葉和一地的花瓣,亂紛紛,隨風飄落東西。
丞相敏銳地看到,中華文明正處在一個曆史的轉折點。正義與權勢的較量,將影響著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進程。如果權勢占了上風,子孫後代們將世世代代生活在權勢的重壓之下,難以自拔。可是,看到了這一點,自己又能夠怎麼樣呢?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不過幾十年的光陰,想要扭轉乾坤,也隻是螳臂擋車而已。沒有民眾的支持,即便是曠世英雄也無法改寫曆史。
暴戾的權勢一旦站穩了腳跟,它絕不會停止生長,相反,它將繼續強大、擴散,將自己的威力浸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最終將正道擠得沒有容身之地,最終讓那中華文明走向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