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起早貪黑緊趕慢趕,張翼終於回到了成都自己的家中。果然和自己擔心的一樣,房屋的圍牆有好幾處破損,東北角的前腳已經坍塌下去,窗扇也脫了幾扇。
屋前冷清。張翼下了馬,推開大門,隻聽到刺耳的一聲“嘎……”他走進院子,院中凹凸不平的地磚之間長出高高的雜草,沒有人來往的痕跡。張翼心中暗暗吃了一驚。難道妻子和兒女尚未到家?不可能啊。按時間來算他們應該到了好幾天了。難道路上遇到了強盜?更不可能了。這些年蜀漢國強民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少有聽說強盜出沒,更彆說還有官兵護送。張翼惴惴不安地走過第一道門,穿過布滿灰塵的堂屋,走過破敗殘敝的內院,一眼瞅見他的大女兒端著一個空盤子從裡屋出來。
張翼忙叫了一聲:“瑞兒,好孩子,爹回來了!”女兒也看見他,驚喜地衝上來,抱住他,叫了一聲“爹!”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爹,您可回來了。娘生病了,在裡屋躺著,我剛剛給她熱了點粥,等涼一點給她喝。”張翼一聽,忙說:“好孩子,難為你了,現在爹回來,彆擔心。”
張翼進到屋裡一看,妻子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大床上,兒子和小女兒都在邊上坐著,滿臉愁容。等看清是爹爹來了,才高興起來,跑過來抱著他。張翼抱起小女兒,孩子以往紅撲撲的臉變成青灰色。他心疼地問:“幺女,這幾天,你們過得怎麼樣?娘病了,你們吃的是啥?”小女兒一臉委屈,說:“娘給我們做吃的,後來娘病了,姐姐給我們煮粥喝。我還是餓。”張翼心中一陣難過。回頭看看自己的大女兒。瑞兒才十二歲,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的一個大小姐,現在也會煮粥給弟弟妹妹喝了。他看了一眼床邊的那碗粥,有些發黃,似乎能聞到一股焦糊味。
張翼的心擰到了一處。自己忙於國事,可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受苦了。他問女兒:“娘生病了,有沒有請大夫來看看?”女兒搖搖頭。又問:“家裡的傭人呢?”女兒說:“我們自從到家以後,家裡的傭人都走了。娘自己給我們做飯吃,又常常哭,昨天就病倒了。”說完,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弟弟妹妹也跟著嚎啕大哭。張翼的腦袋被這哭聲震得嗡嗡作響,心中又是急,又是氣,又是難過。
昏睡中的妻子聽到哭聲,睜開眼睛,身子半坐起來,說:“怎麼啦?孩子們?”張翼忙過來,說:“夫人,是我回來了。你感覺如何?”妻子張著嘴愣了一會,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站在旁邊。她一激動,眼淚也淌了下來:“先生,你回來了。我……”她一時覺得天旋地轉,趕緊閉上眼睛,倒在床上,任憑張翼再問,也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妻子才緩過勁了,對著張翼大哭起來。往日尊容顯貴的地位,一呼百諾的威嚴,卻因為丞相的一道手令而煙消雲散。如今麵對自己的,隻有這冷冷清清的舊屋。妻子的抽泣聲音終於漸漸停止下來,張翼忙招呼瑞兒:“瑞兒,乖孩子,彆哭了。爹這就去給娘請大夫。你招呼著弟弟妹妹,爹一會就回來,”瑞兒抽抽嗒嗒地,點頭答應。張翼這才急急忙忙地轉身走出大門,將門“吱呀”一聲帶上。
張翼記得穿出這條小巷,從大街往東行,就是東門菜場。菜場裡有一家中醫鋪,開著一個小藥房。這麼多年了,不知道這家店還在不在?
張翼按著自己的記憶,走到通往東門菜場的大街。這街道的變化可太大了。道路四通八達,夾道樹鬱鬱蔥蔥,民房節次鱗比,飛簷畫棟,而東門市場的變化更讓他大吃一驚。記憶中那個又窄又暗的市場,已經拓寬了,延伸了,店鋪一個接一個,商品精巧豔麗,貨物堆積如山,更有不少是以前沒見過的新奇之物。張翼看得眼花繚亂,不留神與對麵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二十多歲,瘦小個,頭上斜斜地戴頂軟帽,邊緣的油漬黑得發亮,一隻眼睛還有些浮腫。他大叫一聲:“你這人走路倒是看著點!”張翼忙說了一聲:“對不住。”那小夥子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張翼,旁邊賣肉的攤主失口叫喊了一句,說:“哎喲,這不是張翼都督大人嗎?前幾天我就聽人說,張大人被調回成都了,沒想到今日在這裡見著。”那年輕人一聽,臉上的怒氣就平息下去,臉上顯出訕訕的笑容。攤主又轉過頭對小夥子斥責道:“小阿丁,你亂嚷些什麼?這位張翼大人,從前可是在這裡做官,得到諸葛丞相提拔的。想當年你爹想在他的門下做事,都沒有找到機會。你怎麼敢這樣朝他嚷嚷,還不趕快賠罪?”張翼忙說:“啊不敢當,我這次回來成都述職待命,前途未卜,還是不要再稱我為‘大人’。我先走一步,家裡還有事。”
那被稱為“小阿丁”的年輕人聽了這話,從鼻孔裡“嗤”了一聲:“原來是回來待罪受罰的人。幸好我爹當年沒有跟你做事,要不然,還不是跟著遭秧,什麼‘大人’,呸!”說著,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抬著頭斜著眼挑釁地看著張翼。張翼氣的沒辦法,可想到自己還得趕快到中醫鋪去,不能耽擱,隻好不理會,轉身朝前走去。
中醫鋪還在街角的位置,不過比以前寬大得多,門麵也修得很齊整,夥計們進進出出地忙著撿藥、配藥,招呼客人。偌大的一個藥鋪,經營得井井有條。當下張翼請了大夫到家裡,開了藥,大夫吩咐說:“不礙事,這是急火攻心,吃兩付消火的藥,靜心休息就好。”
聽了這話,張翼擔著的心才算放下。送走了大夫,他又回到街上買點熱食,回到家,讓孩子們吃了頓飽飯。孩子們吃得可真香,油抹在臉上,也顧不上了。張翼又是難過,又覺得好笑,在總督府享受那些精致的飯菜時,也沒見他們這麼高興過。同時又有些心酸,這三個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孩子,以前哪曾受過這樣的餓?唉,不過十來天的功夫,那總督府的日子,想起來竟似黃粱一夢。
吃完飯,給妻子熬了藥,讓她服下,又給孩子們燒水洗了睡覺。乖巧的瑞兒開始成為他的好幫手,招呼弟弟妹妹上床休息。三個孩子擠在一張草草鋪就的床上,一會兒就沉沉地睡去。
張翼自己在外屋和裡屋轉了幾圈,這幾間房屋,隻有裡屋勉強收拾出來住。屋子東側的窗子有一扇已經破了,用紙糊上,夜風還是從邊縫滲進來。張翼找到塊木板,將窗洞封上,這樣半夜不至於太冷。
房間裡蛛絲高懸,灰塵漫布。妻子這幾年習慣指使侍女下人做事,再讓她重新操持家務,看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地適應。張翼想,等我的官司了解後,再請兩個小工幫她把房子收拾整理一下,另外請人把破損之處重新修補一下,就算能夠穩定一段時間了。在此之前,一家人隻能暫時忍耐一下了。
張翼心裡沉甸甸的。未來會怎樣,自己以後怎樣謀生,一點頭緒都沒有。自己在成都隻有幾個遠房親戚,至今都沒有露麵,以後更是難以指望。在朝中當官時就沒有幾個朋友,現在自己被丞相罷黜,這些朋友,隻怕不敢來往。躺在床上,張翼又想起這個問題:“我為官勤勤懇懇,為什麼丞相因一時失利,將我解職召回成都?”
迷迷糊糊之中,“啊”的一聲尖叫,將張翼從睡夢中驚醒。他睜開眼,四周還是黑沉沉的夜。瑞兒的哭泣聲從小床上傳過來。張翼忙起身來到床前,問瑞兒怎麼回事?瑞兒哭著說:“有一隻老鼠鑽到我被窩裡,又跑掉了。”張翼一想,可不是,這房子長期沒有人住,已成了老鼠的窩了。他四下裡聽聽,沒有聽到更多的動靜,就安慰瑞兒說:“乖女兒,彆哭了,快接著睡,爹爹來打老鼠。”瑞兒聽爹爹這麼一說,乖乖地安定下來,抹了抹眼淚,閉上眼,很快又睡著了。
張翼沒法再睡了。他擔心老鼠會傷著孩子,特彆是幺女兒。幺女兒和兒子睡得沉沉的,一點都沒被吵著。就連妻子,也隻是翻了個身,轉頭又睡著了。
張翼又想起白天吃剩下的食物。睡前隻是草草地收了一下,現在看來得裝好,否則就變成老鼠的美餐。他站起來,走到牆邊,一眼看到那個裝炒麵的袋子掛在牆上。張翼伸手抓住袋口,想把袋子紮緊,猛地覺得袋子裡有異樣。好幾個小東西在袋子裡往上撞,想從被手捏住的袋口出來。他反應過來,袋子裡已經鑽進了老鼠,不是一隻,而是有好幾隻。
張翼大驚之下,第一反應是把手收回來,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緊緊地捏著袋子口,另一隻手拿了火鉗,在院子裡將老鼠一個個地處理掉。回到屋裡,心裡才覺得放心一點。他靠著床頭休息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任何動靜,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這次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雙肩感到一陣疼痛,張翼才醒過來,隻覺得左右兩隻肩膀似有千斤重。他睜開雙眼,周圍依然一片漆黑,毫無光亮,過了好一會兒,他試著移動雙肩,才發現肩膀上纏著碩重的鐵鏈,他一著急,“嘡啷啷”,鐵鏈發出沉重的聲音,卻絲毫沒有鬆動。張翼試著動一動腳,腳上的鐵鏈在地板上拖動,又是一陣刺耳的金屬聲,雙腳卻也難以動彈。在黑暗中,有聲音傳過來:“張翼,丞相有令,將你鎖入死牢之中候審。”
張翼一驚之下,汗毛直立,大叫一聲,這才發現剛才隻是做了一個噩夢而已。儘管如此,自己的背上已被汗水浸濕,一片冰涼,兩個肩膀一直露在被子外麵,被夜風吹得麻木,難以動彈。
這時已是天光大亮。經過半夜的折騰,張翼隻覺得頭痛欲裂。他勉強爬起來,給孩子們做點吃的,又將藥熱一下,讓妻子服了。自己準備梳洗了出門。胳臂不方便,就隻能胡亂理一下頭發,然後急急忙忙地往相府趕去。
此時,丞相剛剛從朝中回到府上,聽說張翼在府門外複命,就對眾人說:“我已按照大家的意見,將張翼召回成都問責。張翼是我所任命之人,如今他平叛不力,我準備命人問明情況,若屬實無誤,就將其解職,不再錄用,不知諸位還有何話說?”楊儀在旁邊說:“召回張翼的命令早已發出,張翼今日才到府上回命,算來已晚了三日。誤期三日,若不加以處置,恐怕難以服眾。”劉琰點頭說:“按軍令,無故誤期,實屬慢軍,慢軍當斬!”丞相說:“張翼是一心為公之人,我猜他誤期之舉,一定事出有因。不過既然你們這麼說,那就由劉琰將軍問清其誤期的原由,全權處置。隻有一點,若張翼真是死罪難免,需先送我審閱,再做決定。”劉琰站起身來,向丞相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張翼是被相府的人抬回家的。劉琰將軍聽了張翼的陳訴之後,斥責他“滿口謊言”,將他責打四十軍棍,還恨恨地說,待日後馬忠將軍戰報回來,再做決斷。回到家中,妻子見到他痛苦的樣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她咬牙切齒地說:“丞相做事太不公平!你在那蠻荒之地辛辛苦苦地為他鎮守邊關,他卻不問青紅皂白地將你免職,如今還將你無故責打。早知道如此,我當初就應該和你呆在都督府,就算死在那裡,也強過忍受這份屈辱!”張翼忍不住張口□□了一聲,生氣地說:“你這婦人,說起話怎麼象那些蠢女人!丞相有恩於我,難道就不能責罰我嗎?”
過了幾日,相府的馬齊參軍和姚伷參軍聽說此事,很是為張翼擔心,特地前來看望張翼。當年在漢中王府時,三人一起共事,交誼頗厚。張翼此時正在庭院中枯坐,形容憔悴,麵色蠟黃,雙肩僵硬,同時忍受著棍傷的折磨。不仔細看,真是難以相認。馬齊和姚伷大為吃驚,又深深為他難過,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三人默默對坐一陣,還是張翼先開口:“今日得與二位相見,恍若隔世。想當年與二位共同效力漢中王府,躊躇滿誌。如今回想起來,可謂少年輕狂。怪隻怪我當初選擇入仕為官。若是我在農畝間耕作,或是在市井中學藝,說不定還能平平穩穩過此一生?想我為官多年,始終勤勤懇懇,絲毫不敢懈怠。誰料想如今禍從天降,身心疲憊,惶恐不安。唉!悔不當初,我若從未走進漢中王府該多好!”
馬齊勸他說:“伯恭對國事一向儘心儘力,也正因為此,丞相才對你屢次升遷,直到擔任都督一職,權重一方。你何苦為了一次處罰,而灰心喪氣,怨天尤人?丞相曆來處事公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今既然降罪於你,想必也是因為你犯下的過失。可是做地方長官,遠離京城,獨自為大,誰都難免有驕傲自滿的時候。既然如此,張翼兄理應虛心認錯,改過自新才是。丞相既能責罰於你,也能給你機會改過,既能因為過犯而罷黜,也會因為改過而重新啟用。”
張翼搖著頭說:“我滿心苦楚怨恨,無處可說!丞相無端降怒於我,讓我飽受折磨,我怎會口無怨言?丞相何不如定我死罪,讓我早日脫離苦境,至少我內心清白。我張翼從未辜負丞相的教誨,勤懇做事,公正為官!馬兄勸我謹慎言辭,休要抱怨,可我並非銅皮鐵骨,能夠背負重重壓力而毫不退縮。枉是我們共事多年,馬兄如今卻一味將我指責,既不能體會我的苦衷,又不肯傾聽我的解釋。既如此,就請馬兄指教,我張翼錯在何處?如果馬兄講得有理,我就從此緘口,不再抱怨。”
“唉!人生真是艱難呐。我此刻頭痛欲裂,身上痛楚不堪,如此下去真不知還能撐多久?若是來日不多,行將就木,不如就讓我直抒胸臆,將憤怒和抱怨說出來,毫不隱諱。我也曾捫心自問,此次平叛,我並無大錯,可丞相卻如此苛責於我,卻是為何?丞相對我心存不滿,向我發泄雷霆之怒,我何以承擔?也罷,就算我從此不再埋怨,忍氣吞聲,可如果丞相餘怒未消,我依然不得安寧。我現今僅存的心願,就是能在丞相麵前,陳述我的理由,消除丞相的怒氣,得到丞相的諒解,對我不再苛責。丞相睿智正直,我視他如師如父,我要懇請他主持公道,不然,我就算身赴九泉,也是心意難平!”
姚伷在一旁言道:“伯恭,你這樣不停地抱怨,要一直到什麼時候?丞相之所以罷黜你,將你召回成都複命,是因為你拒賊不力,怎麼會事出無因?你延誤時日回成都,怎能說自己沒有過錯?我勸你誠心認錯改過,以後儘心做事不再懈怠,如此一來,丞相自然就寬恕於你,重新起用你。若是你一味地怨天尤人,隻怕再難有回旋的餘地了。”
張翼道:“姚參軍你有所不知。當時我在任上,接到賊人反叛的消息,立即領兵迎敵,未敢片刻耽擱。所謂“拒賊不力”等,純屬流言。隻是反賊憑借地勢,揀小路夜遁而去,因而不能將其殲滅。然而帶兵打仗,天時地利,何人能夠掌控?在下不過中人之資,怎比得丞相知天文識地理,才智過人?丞相肩負舉國之重,對外炫耀武力,對內建設德政,國庫充盈,倉斌充實,民眾勤儉,可謂功德圓滿。在下智識粗淺,縱使竭儘全力,都會有不足,都會有過犯,都會離丞相的要求甚遠。我之所以內心憂懼,實是擔心丞相對我求全責備,對我期許過高。我自覺心力交瘁,生命如風中殘燭,縱然我此刻停止抱怨,重新振奮精神,然而,內心的煎熬卻又如何停止?”
“謠言無根,隨風自起。如果丞相聽信一麵之詞,定我有罪,我又何必枉自努力?我飽受委屈卻無力伸冤,既不能與丞相分庭抗禮,更無法和他對簿公堂,隻好在憂懼中忍氣吞聲。即使我堅信自身的清白,我也有口難辨。丞相彰善罰惡,也可能傷害無辜。但願丞相從此將我疏遠,不再如此嚴格審視我,更不要追究我的缺咎。”
“如果給我機會麵見丞相,我要聽他親口指出我的過犯,向他申訴辯解,請他收回成命,不再苛責於我。丞相乃舉國之重,其權勢於我如泰山壓頂,但我覺不退縮。我相信丞相的公平之心,他若聽到我的申訴,絕不會讓我妄擔罪名,一定會還我清白。”